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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文馆
“好一个随初心,不论结果。”法能见景清已有自己的道,便又问向这群人里看起来最脆弱的女子,“温施主,你所惑为何?”
温映合十回礼。听过那遥远的,不为人知的父母的故事,她有些愧疚,自己曾经对于父母抱着的怨气,都被时间一点点打磨成颗粒,风一吹便四散天涯。
她低头看,绿色襦裙上一朵莲玉盛开,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秋天,皇后把它佩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温润的笑。
温映与景宴同天生辰,也会收到宫里很多的赏赐,通常是建安最时兴的一些花样,但她通常拜谢后就让这些东西束之高阁,生理上的疼痛让她向来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挑拣,还是睡觉比较好过。
但这一年的生辰有些许不同,在宴后荀芷叫住了她,拿出锦盒打开,里面卧着一块白玉,椭圆莲花,瓣瓣分明,乍一看,便觉祥和安宁。
温映眼里露出疑惑,望着荀芷。
“这是母亲送你的。”荀芷从锦盒中拿出这枚玉佩,将它系在了温映的腰间。
温映任由荀芷施为,心里只想着终于挨过了这繁忙的宴席,等下回去好好会周公。
她道过谢后退出了宴席,却被一身红衣的景宴拦住去路。
“跟我去摘星楼祈愿吧。”景宴拉住她。
“殿下,我不想去。”温映往后退了一步。
“去嘛!”景宴拉着她的衣袖,摇了摇。
“殿下,我真的很困。”温映从他的手里扯出了自己的衣袖。
景宴见说不动她,灵机一动扯下了她身上的玉佩,扬起老高,“怎么样,跟我去我就还给你?”
温映力弱,刚刚还在懵逼他和匪徒一样的操作,反应归来后,一时气上心头,“还我,这是母亲给我的!”
景宴见她不回应自己的邀约,反而为这一块玉佩生气,他也生气了,“那是我母亲,不是你母亲!”
温映愣在原地,想起了过往种种,泪水在眼里打转,她转身,连玉佩也没拿就跑回了天光殿。
跟着她的丫鬟不得不快步跟上,跑进天光殿的时候嘴里嘟囔着:“病秧子还跑这么快……”
温映听到却自动忽略,一切事情都明晰了些,她郁郁了几天,最后将自己埋进了崇文馆。
崇文馆让她感到安心,这里有大片大片的藏书,她找到了另一种抵抗疼痛,探索世界的方式。温映开始了寝殿、崇文馆两点一线的生活。不再经常去找景宴和皇后。
她想起自己每年生辰,都会收到来自云中郡的礼物。
有时候是一箱璀璨夺目的珠宝,有时候是一箱奇奇怪怪的小玩意,有时候是不同大小的同一款裙,她一般会从中捡出一件最合适的,最后把剩下的装箱垒在房间最偏僻的角落里。这样想来,在云中郡的他们还是记挂着她的吧。
有些事情埋在心中,最开始是一颗种子,最后便会长成一颗参天大树。
温映开始无意识关注云中郡,时常看着舆图上的云中郡出神,记下去云中城的游记路线。
可是她要去哪有那么容易呢?先出皇城,再出建安,这前两步已经够她愁的了。直到七夕,她才有了机会。
这天温映一反常态,去找了景宴,央他带自己出去玩。
景宴本以为温映还在为去岁生日的事生气,今天看到她久违的撒娇,心里松了一口气,一时上头便甩了侍卫出了宫。
先带她去百花深处尝饮子,听说书人讲云中郡大战,再去东市买些小玩意,晚上看过烟花,拉着温映准备打道回府之际,一时不查,被人跟随,在逃的岔口,温映甩开了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跑了,自己回去找她,最后中了药粉,倒地不醒。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太平缸里,缸上铺着稻草,身上散落着一些丝线——是之前惹得她生气的玉佩的穗子。
他惊觉——温映丢了。
景宴焦急回了皇宫。禀了这事,最后跟着鸣风司一起去找。可把都城找遍,也不见踪迹。他急得向热锅上的蚂蚁,不得不冲上太华山去找景清。
“景清!景清!”景宴带着两列卫队冲向太和观,正碰上在观前做早功的景清。
“殿下,你这样像个什么样子。”景清一身道袍,收了拳脚。
“帮我算一卦,温映丢了。”景宴急得抓住了景清的手。
景清听后,赶忙回了观中,拿出一块铜板,口中默念,抛掷出手,“城外,西方。”
“那具体在哪儿啊?”景宴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
“算不出。”景清答道。
“要你有什么用?”景宴转身而去,没走几步又转身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扯下来丢给景清,“帮我保管!”
景清看着景宴像风一样来,又像风一样走,看着手里的明黄披风上,叹了口气。还是为阿映祈福吧。
景宴下了山,得了鸣风司的消息,便急急忙忙赶去江州。
没看到温映前,他心里是有气的,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走,但是看到憔悴的她的那一刻时,就什么都不想说了,心里的愤怒无处发泄,回来后只日复一复同自己练武撒气。
温映回来后也一反常态,更粘着荀芷了。温映时常找荀芷醒着的空隙,问她那些名山大川的地貌,问她西域的风土人情。
有一天温映和荀芷在摘星楼登高,她想起自己在文传阁看到的荀芷的文章,便问:“母亲,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荀芷摸摸温映的头,答道:“我少时有抱负,著书立作,流传万世。可后来一路从建安走到西域,我明了一个道理,活在当下无愧于心就好了。这一生要过好已经不容易,那些理想若能实现便最好,若不能,那就向着它行,总有一天能达到的,这一世不行,那就下一世。”
温映懵懂点头,可后来等她明白心安即可的时候,荀芷为了帮她试药,已经撑不住了。
病痛将荀芷折磨得不堪,短短三日,两鬓已白。
“阿映,不关你的事,这件事情你没有任何错。”荀芷将温映叫到床边,还是温柔的摸摸她的头,“阿娘知道你痛,是阿娘对不起你,阿娘没有保护好你。你能……再唤我一声阿娘吗?”
当时的温映不知道曾经那一战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为何荀芷对她的感情来得这么强烈,但长久的相处让她下意识喊道,“阿娘…”
荀芷听到这句话,满意闭眼,挤出了眼角的泪,随即她叮嘱道:“以后要好好的,开开心心的。”便招手让温映下去了。
温映本想留下来,可景乐也对她扬手,想是帝后二人还有一些话要说,她便退下了。
可是她每走一步,便感觉心越跳越快,她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要是她离开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她出了门后,脚沉重如千金,再也迈不出下一步,她顺势靠着门蹲下,殿内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我后悔向你提亲了,呜呜……”景乐抱着荀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要不是我,你本不用遭此罪孽,阿映也不用……”
“傻瓜,你怎会如此想。”荀芷费力抬手,抚上他的面颊,轻轻擦拭,随后她勾住他的脖子,让他低头,她凑到他耳旁,轻声呢喃,“我爱你啊……”
景乐愣住,眼中的泪更多了些。
荀芷说完后又跌回他的怀抱,“景乐啊,我这一生中开心的日子,有许许多多。出身大族,不受饥寒之苦;能得祖父亲自教导,名满建安;游过名山大川,幸得几个挚友;婚后和睦,得夫君爱护,得子女尊重。我真的是很开心……”
景乐打断了她的话,“不,这些都太重了,大族有大族的责任,就像你拒绝不了嫁我,你真的开心吗?”
“哎,你这人,我说开心,你怎么不信我呢,”她拍拍他的头,眼里闪着奇异的光,“那你把我葬在长乐雁鸣山,好吗?陵寝也不必太铺张,我答应了一个人,我害怕他找不到我。”
景乐又愣住,偏头生气道:“你骗我,刚刚还说爱我,连与我死同穴都不愿意。”
荀芷笑得花枝乱颤,“你怎么这么可爱!到时你可来找我啊。”
景乐勉为其难接受。
“我想做一回荀芷,而不是荀家的女公子,也不是景家的荀皇后。”
她拍拍他的头,安抚道:“别着急着来,好好养阿映和阿宴,好好保护大梁……毁了我的画像吧,不然等阿映长开了,有心之人会拿这件事情做文章…永远不要让她知道你曾经换孩子的事情,她要是知道了,会伤心的…”
随着殿内传来轻声“嗯”,殿外的温映如遭雷击。
她曾经的认知,曾经的心里建设,曾经制止自己几年不曾喊出口“阿娘”的行为,竟然像个笑话。
雨哗啦啦落下,风呼呼吹。
温映看景宴撑着伞从廊下来,向她伸出手。
温映覆上去借力站起,竟是头晕目眩不得不握住他的手借力,“阿娘同你说过话了吗?”
“说过了。”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沉重。
说罢两人看着对方,眼里都蓄上了泪。
殿内没了声音,他们心下觉得不好,便进了殿内。只见床上帝王抱着他的皇后,一动不动,帝王正无声流泪。
温映和景宴跪了下去,殿外的侍女侍卫也都跪了下去。
丧钟敲响,满宫皆缟素,皇后薨。
秋日潇潇雨中,丧仪在一项一项进行。
景宴和温映跪在灵堂中,对着荀芷的灵柩,无声哭泣。
“儿自请去扶灵。”
“儿亦请。”
景乐忽道:“今日南疆有异,宴儿便去南疆吧。由阿映扶灵去雁鸣山。”他看了荀芷最后一眼,下令合上棺,心里默念,“等我。”
温映和景乐走前,吃了最后一顿家宴。
往日能坐满的方桌,如今缺了一角,三人看着那空角都无声怔愣,待回过神来,景乐拿起筷子习惯性夹起第一筷往那空位处夹,见空位处没有碗筷,他又怔住。
景宴和温映夹菜的动作也一顿,景宴忍不住召来侍女多置了一副碗筷。
景乐收回了筷子,夹了一个圆子塞在口中,嚼着嚼着罢筷流泪。
“父亲,此去不知几年再相见,您要保重。”景宴实在害怕父亲会因此一蹶不振。
“父亲,我会好好把母亲送到雁鸣山的。”温映也附和道。
两人一人拉住景乐一只手,轻拍以示安抚。
可这安抚丝毫作用也无,反倒是两个没有流泪的人被染得流了泪。
最后变成三个人一起抱头痛哭。他们家的女主人,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们将再也见不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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