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腊月廿三，小年。接连几日的阴沉天后，天空终于放晴，虽依旧干冷，但明晃晃的日头照在皑皑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给肃杀的寒冬平添了几分亮色与前程似锦的假象。

　　王府后园深处的梅坞，因陈颐萱性喜清静，又爱礼佛，此处遍植梅树，且多是些绿萼、玉蝶等清雅品种，平日里少有人至。但今日，这里却难得地热闹起来。

　　早几日，几位女眷便约好了，趁小年这天，到梅坞赏梅、小聚。一则陈颐萱住处景致好，二则她性子平和，与世无争，在她这里，大家都觉自在。

　　梅坞的庭院不算大，但布置得极为雅致。几株老梅虬枝盘错，正值盛放，红梅如霞，白梅似雪，绿萼梅清丽脱俗，冷香浮动，沁人心脾。廊下早已挂上了应景的红色灯笼，虽未点燃，却也添了几分年节的喜气。

　　陈颐萱早早便让下人在庭院背风处扫出一片空地，铺上了厚厚的地毡，设了矮几和锦垫。几盆炭火烧得旺旺的，铜壶里咕嘟咕嘟煮着水，白蒙蒙的水汽在冷空气中氤氲开，带着一股暖意。

　　璟澜到得最早，她穿着杏子黄缂金百蝶穿花洋缎滚貂边袄，外罩一件灰鼠皮大衣，由云韶和两个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身子依旧单弱，脸色在雪光映照下略显苍白，但精神却好了许多，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颐萱妹妹这地方，真是冬日里的一处洞天福地。”璟澜坐下，接过陈颐萱亲手奉上的热茶，目光欣赏地掠过院中盛放的梅花。

　　陈颐萱今日穿着一身墨绿色漳绒缎梅兰竹菊纹夹棉氅衣，两把头上插了几支素银钗子，越发出尘。她微微一笑，声音柔和：“福晋姐姐过奖了，不过是几株梅花，难得姐姐和各位妹妹不嫌弃，肯来我这陋室坐坐。”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笑语声，只见高瑞宁拉着黄明漪的手，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高瑞宁今日打扮得格外鲜亮，穿着一身石榴红缠枝宝相花纹缂丝棉袍，领口袖口镶着蓬松的雪白风毛，头上梳着精巧的低髻两把头，簪着点翠嵌珊瑚米珠喜鹊登梅簪，耳上坠着同色的红珊瑚坠子，整个人如同雪地里一团跳跃的火焰，明艳照人。

　　“哎哟，可算是到了！外头真冷，还是你们这儿暖和！”高瑞宁一边解下披风递给丫鬟，一边搓着手笑道，圆润的脸颊被寒气激得红扑扑的，更显生机勃勃。她看到璟澜，立刻上前行礼，“给璟澜姐姐请安！姐姐今日气色真好！” 又对陈颐萱笑道，“颐萱妹妹，你这儿真是个好地方，这梅花我在院外就看见了！”

　　被她拉着的黄明漪，穿着浅绿色绣折枝玉兰的棉袍，外面罩了件缎面出锋的坎肩，脸上也带着笑，只是那笑容底下，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勉强和心事。她依次给璟澜和陈颐萱行了礼，安静地站在高瑞宁身边。

　　“就属你嘴甜，动静大。”璟澜笑着点了点高瑞宁，“快坐下喝口热茶暖暖。”

　　这时，珂里叶特·阿木尔岚也到了。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绣四合如意云纹的棉氅，领口和袖口滚着雪白的兔毛，头发编成数条发辫，盘成一个十分简约的发髻，发髻正中簪着一只烧蓝钗子。她身后跟着的两个侍女，手里还提着些东西。

　　“给福晋请安，给各位姐姐请安。”阿木尔岚行礼后，目光扫过院中盛放的梅花和暖融融的炭火，眼中流露出欢喜：“这样好的天，这样好的梅花，光是喝茶赏花，未免有些清淡了。我们蒙古这时节，最爱聚在一起喝奶茶，吃烤羊排，暖暖和和，热热闹闹。不如……咱们今天也试试？”

　　她这话一出，高瑞宁第一个抚掌赞同：“好主意！阿木尔岚妹妹这提议妙极了！围着火，吃着烤肉，喝着奶茶，才不负这冬日美景嘛！” 她是个喜好热闹、又于庖厨之事上极具热情和天赋的，立刻就觉得这主意对了胃口。

　　黄明漪也被这新奇的想法吸引，暂时抛开了心事，眼中露出好奇的光芒。

　　璟澜见大家都兴致高昂，也含笑点头：“听着倒是有趣，只是这院里……”

　　“福晋姐姐放心！”高瑞宁立刻接过话头，利落地站起身，指挥若定，“这现成的炭火就有，让奴才们再去搬两个泥炉来就是！羊排、调料什么的，大厨房都是现成的，我这就让人去取！奶茶嘛，阿木尔岚妹妹定然知道做法，咱们一起弄！” 她边说边已经吩咐开了自己的丫鬟，“春杏，你去大厨房，找张嬷嬷，挑最好的小羊排，要肥瘦相间的，再拿些孜然、辣椒面、盐巴……哦，对了，再要些新鲜的牛奶和上好的砖茶来！”

　　她这一连串的安排，又快又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爽利劲儿，顿时让整个场面都活络起来。陈颐萱也笑着吩咐自己的侍女去帮忙搬炉子、准备碗碟。

　　阿木尔岚见大家接受了自己的提议，很是高兴，亲自指挥着蒙古侍女如何用带来的小铜锅熬煮奶茶。先将砖茶捣碎，投入沸水中熬煮出浓酽的茶汤，滤去茶渣，再将茶汤倒入另一锅中，加入新鲜的牛奶和适量的盐，用小火慢慢熬煮，并不时用长柄勺扬汤，使水乳交融，茶香与奶香充分融合。

　　很快，两个新的泥炉也搬来了，炭火噼啪作响。羊排也被迅速处理好，切成适口的大小，用铁钎子串好。高瑞宁挽起袖子，露出两截雪白丰润的小臂，腕上的鎏金绞丝镯叮当作响。她亲自上手，将串好的羊排架在火上，熟练地翻烤起来。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腾起阵阵带着焦香的烟雾。

　　“火候不能急，得慢慢来，外头焦香，里头才鲜嫩多汁。”高瑞宁一边翻动羊排，一边像个老师傅似的讲解着，鼻尖沁出细小的汗珠，神情专注而愉悦。她时不时撒上些孜然、辣椒面和盐巴，动作娴熟，仿佛这不是在王府深苑，而是在某个热闹的市集。

　　浓郁的烤肉香气混合着梅花的冷香，还有那铜锅里飘出的、带着咸香气息的奶茶味，几种味道奇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充满生活气息的、温暖而富足的画卷。

　　璟澜靠在铺了厚厚毛皮的躺椅里，身上盖着毯子，看着眼前这热闹的景象，唇边始终带着温柔的笑意。这鲜活的人间烟火气，似乎也驱散了她心底的一些沉郁。

　　璧姝来得稍晚一些，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雪青色锦缎棉袍，外罩月白绣梅花比甲，乌发如墨，衬得肌肤愈发白皙。她悄无声息地走进院子，看到眼前的景象，清冷的眉眼间也染上了一层暖意。她先向璟澜行了礼，然后便安静地坐在陈颐萱身边，看着高瑞宁忙碌，看着阿木尔岚搅拌奶茶，看着黄明漪好奇地凑在炉边。

　　“璧姝姐姐，你尝尝这个，”阿木尔岚盛了一碗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奶茶，递到璧姝面前，“这是我们家乡的味道。”

　　璧姝接过，道了谢，双手捧着温热的碗，小口啜饮。咸香浓郁的奶茶滑入喉间，带来一种陌生而温暖的慰藉。她微微颔首：“味道很特别，很暖人。”

　　这时，高瑞宁烤好的第一批羊排也出炉了。她亲自将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的羊排分到一个个白瓷碟里，先奉给璟澜，然后是璧姝、陈颐萱、阿木尔岚和黄明漪。

　　“快尝尝！看看我的手艺如何！”高瑞宁期待地看着大家，自己也拿起一串，不顾形象地吹着气，咬了一小口，满足地眯起了眼，“嗯！火候正好！”

　　璟澜尝了一口，羊肉鲜嫩多汁，调料恰到好处地激发了肉香，却又不掩盖其本味，她由衷赞道：“瑞宁妹妹这手艺，真是绝了！比外头馆子里的还好吃！”

　　黄明漪也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顿时被那焦香鲜美的味道征服，眼睛都亮了起来，连连点头：“好吃！真好吃！” 暂时将所有的烦恼都抛到了脑后。

　　陈颐萱和璧姝也细嚼慢咽，纷纷称赞。

　　阿木尔岚更是找到了家乡的熟悉感，吃得十分畅快。

　　众人围炉而坐，吃着烤羊排，喝着热奶茶，赏着满院寒梅，笑语晏晏。就连平日里最为沉默寡言的陈颐萱和璧姝，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高瑞宁更是兴致高涨，又指挥着人去取了些红薯、栗子来，埋在炭火灰里煨着。不多时，烤红薯和烤栗子的甜香也弥漫开来。

　　“这才是过年该有的样子嘛！”高瑞宁拍掉手上的灰，端起奶茶喝了一大口，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红光，“有姐妹，有美食，有美景，热热闹闹的！”

　　璟澜看着她活泼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是了，有你在，哪里都热闹。”

　　阳光透过梅枝的缝隙洒下来，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炭火的暖意，食物的香气，姐妹间的笑语，交织成一曲冬日里最温馨的乐章。这一刻，什么前朝纷争，什么后院忧思，似乎都被隔绝在了这梅坞的暖香与欢声笑语之外。

　　黄明漪捧着热乎乎的烤红薯，小口小口地吃着，甜糯的滋味一直暖到心里。她看着身边言笑晏晏的姐妹们，看着嫡福晋温和的目光，看着高侧福晋爽朗的笑容，忽然觉得，这王府深宅，也并非全是冰冷和算计。至少在此刻，她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份温暖和归属。

　　然而，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当日头渐渐西斜，寒意重新袭来，这场临时起意、却格外尽兴的小聚也到了尾声。

　　众人起身告辞，互相道着“小年吉祥”。

　　黄明漪跟着高瑞宁一起离开，走到梅坞门口，她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庭院中，炭火已熄，只剩下些许余温，梅香依旧冷冽，却似乎也沾染了方才的人间烟火气。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心底那份被暂时压下的不安，似乎又隐隐浮现。但至少，这个下午的温暖与欢乐，是真实存在过的，足以让她在接下来的寒冬里，汲取些许力量。

　　高瑞宁揽着她的肩膀，声音依旧爽朗：“明漪妹妹，回头得了空，咱们再聚！我那儿还有好些好吃的方子呢！”

　　黄明漪点了点头，脸上重新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嗯，谢谢高姐姐。”

　　姐妹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覆雪的小径尽头。梅坞重归寂静，唯有寒梅，依旧在枝头无声地绽放，等待着或许更加酷烈的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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