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光不驻晴天

　　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便在苏阳冰封的心田中顽强地扎根，汲取着她对林溪的记忆与对林辉的恨意，悄然生长。她开始以全新的、更加锐利的目光审视“林希”。

　　下一次项目协调会，苏阳提前到了会议室。她看似随意地调整着投影仪的角度，目光却敏锐地扫过林希惯常坐的位置。她注意到，他座椅的扶手高度被调到了最低，这让他书写时，手腕得以保持一个更舒适、也更……符合某种长期习惯的角度。林溪以前写字时，也总是喜欢将手腕放得很低，几乎是贴着桌面。

　　会议开始前，助理照例询问饮品偏好。轮到林希时，苏阳状似无意地轻声插话，带着一点职业性的体贴：“林总，上次看您喝黑咖啡似乎不太习惯，要不要试试拿铁？或者我们这里有不错的红茶。”

　　林希正准备例行公事地说“黑咖啡就好”，闻言顿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爽朗笑容：“苏律师观察真细致。那就麻烦来杯红茶吧，谢谢。”他应对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从善如流，接受了合作方的好意。

　　但苏阳没有错过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怔忡，以及他端起那杯红茶时，指尖几不可察的放松。她垂下眼睑，整理着手中的文件，心却沉了下去。他在掩饰，对苦味的排斥是真实的。

　　会议进行中，讨论到一个技术参数细节，需要查阅一份复杂的图表。资料在苏阳手边，她拿起，隔着桌子递过去。林希伸手来接，两人的指尖有瞬间的轻微触碰。

　　苏阳的指尖依旧冰凉。
　　而林希的手指，在接触的刹那，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和后缩，仿佛被那冰凉刺了一下，又或者……是某种源于潜意识的条件反射？苏阳清晰地记得，当年在便利店，她第一次触碰到林溪冰凉的手时，林溪也曾有过这样受惊般的、细微的颤抖。

　　“谢谢。”林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已接过资料，神情自若地翻看起来。

　　苏阳收回手，面色平静无波。她开始有意识地在讨论中，引入一些需要快速心算或逻辑推演的问题。她发现，林希的反应很快，答案也基本准确，但他的思考过程，似乎更依赖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图像化的模式识别，而非严格的、线性的逻辑链条。这与林溪在数学和物理上表现出的、那种带着点跳跃性却异常精准的直觉，有着某种微妙的相似。而一个受过系统商科训练、以理性分析见长的继承人，思维方式似乎应该更偏向后者。

　　疑点越来越多，像散落的珍珠，被苏阳用冷静的观察串联起来。

　　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机会出现在一次项目组的非正式午餐。地点选在律所附近一家格调不错的餐厅包间。气氛比会议室轻松许多，话题也从工作稍稍偏离。

　　席间，一位辉耀集团的高管谈起最近看过的一部艺术电影，里面有个镜头涉及一幅抽象画。大家随意讨论着对画作的理解。

　　苏阳端着水杯，目光似乎落在窗外的街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插入对话，仿佛只是随口的感慨：“说起来，宁安一中的艺术长廊里，以前也挂过一幅类似的抽象画，色彩很大胆，当时还挺有争议的。”

　　她说话时，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牢牢锁定着林希。

　　“林希”正用叉子卷着意面，动作流畅自然。在听到“宁安一中”四个字的瞬间，他卷着意面的叉子，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甚至顺着苏阳的话头，用轻松的语气接了下去：“是吗？看来苏律师对艺术也很有见解。我倒是没太关注过中学的艺术陈设。”

　　他的回应无懈可击，表情管理完美。但苏阳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凝滞，以及他随即加快的、将食物送入口中的动作，那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想要尽快结束这个话题的回避。

　　宁安一中。
　　那是林溪曾经存在过的地方，也是“林希”这个身份理论上应该毫无交集、甚至完全陌生的地方。那一瞬间的凝滞，是巧合，还是……被触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

　　午餐在看似融洽的氛围中结束。苏阳去洗手间，在洗手台前，她与同样前来补妆的、辉耀集团的一位女高管擦肩而过。女高管身上喷了一种气味独特的香水，前调带着一点冷冽的、类似消毒水的气息。

　　苏阳注意到，走在她们前面的林希，在闻到那股香水味的瞬间，脚步几不可察地加快了些许，几乎是下意识地拉开了距离。这个细节，让她想起了林溪似乎也对某些强烈的、特别是带有化学气味的东西，表现出过不适。

　　当她回到包间，准备拿起自己的外套时，林希正好也从另一边走过来，伸手去拿他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动作间，他微微侧身，耳后的发丝被动作带起。

　　就是那一瞬间！
　　在餐厅明亮的光线下，苏阳清晰地看到，在他耳后那片白皙的皮肤上，确实有一道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浅于周围肌肤的、长约两厘米的线性痕迹！那痕迹非常淡，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但它确实存在，像一道愈合已久的、被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旧伤疤！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剧烈地撞击了一下！
　　那道疤痕的位置……和她记忆中，林溪受伤时，纱布边缘可能覆盖到的区域，何其相似！

　　所有的疑点，所有的细微观察，在这一刻，仿佛被这道不起眼的疤痕串联了起来，指向一个她既渴望又恐惧的答案。

　　苏阳迅速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她拿起自己的外套，动作依旧从容，声音平静如常：“林总，王律师，那我先回所里整理下午的会议要点。”

　　林希笑着点头，眼神明亮，毫无阴霾：“辛苦苏律师。”

　　他笑得越灿烂，苏阳的心就越沉。如果……如果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林溪，那么这完美的伪装，这阳光的面具之下，该隐藏着怎样深重的痛苦、恐惧和绝望？而林辉，那个男人，他究竟对自己的女儿做了什么？

　　回到律所，苏阳反锁了办公室的门。她靠在门板上，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她缓缓滑坐在地上，抱紧了膝盖。

　　不再是冰冷的恨意驱动，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难以言喻的心疼、以及更加深沉愤怒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她冰封已久的心防。

　　林溪……可能还活着。
　　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活在另一个身份之下，活在她亲生父亲编织的、更加精致也更加残酷的牢笼里。

　　这个认知，让她复仇的目标瞬间变得复杂而模糊。她的敌人，依旧是林辉。但如果林溪还活着，并且以“林希”的身份存在，那么她的复仇，会不会将林溪也一同拖入深渊？她该如何在摧毁林辉的同时，确保林溪……不，是“林希”……的安全？或者，她该如何面对这个可能已经彻底变成另一个人的、她曾经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女孩？

　　苏阳将脸深深埋入臂弯，肩膀微微颤抖。她以为自己早已变得坚硬如铁，但此刻，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龟裂，露出里面从未真正愈合的、鲜活的伤口。

　　真相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诱惑又布满荆棘的迷宫。她已经站在了入口，看到了第一道诡异的痕迹。是继续深入，揭开那可能更加残忍的真相？还是就此止步，维持表面平静，只专注于对林辉的法律围剿？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看向“林希”的目光，将再也无法纯粹。那里面，将掺杂着审视、试探、无法言说的痛楚，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厘清的、复杂而汹涌的情感。

　　猎手与猎物之间的关系，正在发生微妙而危险的偏移。而那把名为“复仇”的利刃，其锋刃所向，似乎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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