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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道
那翠绿小蛇闻声而动,如通人性般,灵活地一窜,从凤微肩头滑下,游向主人。
蛇一离身,凤微被吓走的魂瞬间归位,腿一软靠上门框,后背沁出的冷汗濡湿了衣衫,惊魂未定地循声望去。
只见敞开的窗柩,不知何时,懒洋洋地倚坐了道清瘦的身影。
月华漏了少许,浅浅勾勒出那人劲瘦的轮廓,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麻衣,腰际缠了圈鼓囊囊的皮囊袋,指间把玩着另一条小蛇,色彩斑斓,红黑相间,吐着信子,尾尖乖顺地缠着他指节打圈。
游回去的翠花,则顺着他的裤腿蜿蜒而上,攀过他的腕骨,经过花蛇时尾梢亲昵地勾了下对方,继而盘到了他的头顶,恰似顶了个活着的翡翠玉冠。
来者,正是容殷。
凤微心里刚升起几分劫后余生,紧跟着就被那蛇名雷得一哆嗦。
“你、你管它叫什么?”
“翠花啊。”
“那条花里胡哨的呢?”
“它叫二妞。”
凤微:“……好土的名字。”
众花楼人皆知,第三杀手容殷,毒术诡谲,囊中毒物层出不穷,且相貌俊朗清逸,偏生审美清奇得离谱,是个出了名的怪胎。
容殷撩起眼皮,颇为自得道:“呵,俗不可耐,这名字返璞归真,朗朗上口,你听不出来也正常,毕竟不是谁都有我这般高尚的品味。”
凤微:“……”
好刻薄的一张嘴。
见对方真心实意认为这名字妙不可言,凤微憋了又憋,没挨过好奇心,问:“它们……是雌蛇?”
“不。是雄的。”容殷答得干脆,并特意补充,“俩都是。”
凤微无语了。
一番插科打诨,此刻看不见血,也闻不到,凤微紧绷的神经总算松泛下来,她扶着门框站直,长长吁出一口气,心有余悸道:“您老这出场方式,下次能提前吱个声不?吓死我了!”
容殷也来了,这下好了,好朋友们聚齐了。
“嫌吓人?那你该庆幸我没放蜈蚣出来。”容殷凉凉道:“那玩意儿腿多,爬得更快。”
凤微一阵恶寒,猛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比起蜈蚣,翠花和二妞都称得上眉清目秀、乖巧可人了。
容殷观其面色发白,难得良心发现,纡尊降贵补了句,“对不住啊,殿下。我家翠花,有点认生。”
——这倒是句稀罕话。
认识容殷的人都知他性子阴郁古怪,向来我行我素,能让他低头说声“对不住”的,放眼全天下,估计也就他豢养的那几样宝贝毒物了。
燕无痕他们与容殷相处十几载,也没得过他半句软话,记仇了放蝎子,生气了放毒蛇,要触其了逆鳞,五花八门的毒虫轮番上阵,叫人悔不当初。
细算起来,唯一一次正儿八经的道歉,是给楚亦的。
那时他新得了只毒蝎,野性未驯,不慎溜进了某位煞神的屋里。若仅是逛逛倒也罢了,以楚际的性子未必会计较,偏偏不识好歹的小东西,蛰了一口楚亦,小孩当场就晕了过去,肿了半边身子,高烧不退躺了几天,险些没挺过来。
最后,为了从楚际手里讨回那只蝎子,他硬着头皮找上门,委曲求全地给楚亦道了歉,再僵持下去,不仅蝎子没了,他自己也要被某人提剑追着砍。
其次,有此殊荣的,就是凤微了。
非是容殷转了性子。
因他琢磨着,有了第一次,难免有无数次。加之楚际上次不分青红皂白要走了他的钱,他觉着楚际是特爱较真,防止那柄剑再架到他脖子上,他决定对凤微好些,顺带让其管管她那讨人厌的相好。
思绪收回,容殷扫过地上昏迷的刺客,又看了眼凤微紧握的乌木圆筒,方才他潜入时,恰好撞见了杀手倒下的一幕。
“殿下好手段。”他语调平平,听不出是赞是讽,“这废物虽不入流,身手还算凑活,刚才那一下,你用的什么?”
于他而言,除却楚际他们,花楼里无真正的朋友,弱肉强食,为争任务、夺利益,背后互捅刀子,实属屡见不鲜。
凤微早在拿到圆筒时,说辞就想好了,从容地说:“我自己捣鼓的,里面装了些改良过的麻沸散,效果比寻常的强了些而已。”
容殷没再追问,他脾性是怪,但从不多探听旁人的秘密,刺客好奇心太重,可是大忌。
见他不深究,凤微收好圆筒,顺势反问:“倒是你们,花楼前五的刺客,今夜来了三位,是约好了来我这儿开party?”
容殷眉头微蹙:“什么梯?”
凤微自知失言,拍了下自己的嘴,“额……那不重要,说吧,你们是来杀我的?我有这么大面子,需要劳烦三位高手一同出马?”
容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凤微:“几个意思?”
容殷将二妞塞进袖中,翻下窗沿,走近道:“有人出了天价,买殿下您的命。楼主点了我们几个来,务求万无一失。不过杀你,只是顺带。”
“顺带?”凤微有点子破防,她不值钱吗?
她是个王爷欸?这年头王爷的身价都贬值到这种地步了?
“殿下可有听过'绯名'?”容殷没接她的话茬,忽然转了话题。
凤微一愣,随即颔首。
绯名,又称“绯名录”,乃是花楼内部排定杀手座次的榜单。
古有“朱衣使者”掌科举,断士子前程。“朱”为深红,乃官服之色;而“绯”为鲜红,是血痕之色。
刺客不似官员立于清昼昭世下,却也需记录名籍、评定高低,他们亦有属于自己的“功名”与“品阶”。
若说记载官员履历的“甲历”是明处的升迁贬谪,那么,“绯名录”就是暗处的生死簿,定夺着花楼刺客的荣辱存亡。
容殷说:“花楼每年年末会依'绯名录'重定排名,刺客全年所接任务的难度、成败,皆计入评等。若完成的任务难度高,自身排名又靠前,便可在年末的生死擂中轮空,免去一场恶战。”
凤微:“我听小亦提过,可那不是年底的事吗?现在才夏天,你们就急着冲业绩了?”
“业绩?那是何物?”容殷又懵了:“你今日为何总说些奇怪的词?”
凤微再度拍了下自己的嘴,讪讪带过:“没什么,所以你们这趟,主要是来杀楚际的?”
除了楚际,恐怕别院里也没第二个人值得花楼前五的刺客倾巢出动。
“聪明。”容殷道:“能取得第一杀手的项上人头,莫说年末排名,直接就能顶上他的位置,这一步登天的机会,换谁谁不来拼?”
凤微:“……”
敢情楚际还是个行走的香饽饽!
容殷没有动手的意思,神色恹恹的,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袖口探头的二妞,眼下两片浓重的黑眼圈,比凤微之前见他更黑了,整个人透着一股活不长久的颓丧。
凤微想起燕无痕那敷衍的攻势,恍然道:“你们嘴上说要取楚际的人头,打起来却雷声大雨点小,合着是来演戏的?”
“算是吧。”容殷说:“外头有眼睛盯着,总得做做样子。”
凤微:“那你怎么偷懒?”
“偷懒不好么?”容殷打了个哈欠,“连续赶了五六日路,再硬撑着打一场,不等去杀人,我就先累死了。况且我打了包票,要让宁王死得无声无息,殿下若肯发个善心,成全我赚了这笔银子,我也不介意动下手,保准你走得体体面面。”
“不了不了。”凤微强颜欢笑,“我这人比较传统,喜欢自然老死。”
她又问:“那我要没死,你回去怎么交差?”
说到交差,容殷神色明显不愉快了,道:“这次来,本不为排名战,花重金买你性命的雇主,我与小四小五疑心是个幌子,楼主专程点名我们几个,怕是怀疑我们有叛心了。这趟,我得弄得惨烈些。上回刺杀你和红芍,伤得太轻,几乎露了马脚。”
这事她听楚际讲过,凤微目露同情:“干你们这行,负伤都要内卷,啧啧啧,真不容易。”
“知道就好。”容殷没好气道:“等阿际他们把外面的眼睛料理完,我们仨再添些伤,就算应付过去了。第一的位子固然惹人垂涎,可也不是什么人都坐得稳的,阿际在外名声不显,在楼内却是响当当的杀神。”
“此话怎讲?”凤微问。
“你在外头听过阿际的名号么?”容殷反问,见凤微摇头,才道:“他杀了人就走,从不拖泥带水,有时对方都不知死在了谁手里。可在楼内,想杀他取而代之的人能从总堂排到分堂。早前不是没人联手围剿过他,可惜都成了他的剑下亡魂。”
凤微听着,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绵密的心疼先于理智,撞进了她的心脏。
楚际那样的人,该走过了多少生死一线的暗算,才练就了瞬息夺命的本能,同他初见那日,她该有多幸运,没被一剑毙了命。
灶房安静了下来。
恰在此时,一股甜香自蒸笼里漫了出来。
“什么味道这么香?”容殷动了动鼻尖。
“好了!”凤微眼睛一亮,情绪由阴转晴,她用布垫着手掀开盖子,取出蒸好的蛋糕。因材料有限,说是蛋糕,其实就是最普通的鸡蛋糕。
凤微先尝了一小块,又切了一块递给容殷,“今日我生辰,请你吃些甜的,就当安慰你受伤的心灵了。”
照理说,刺客轻易不碰外食,可那蓬松的糕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容殷挣扎一瞬,接了过来,先谨慎地嗅了嗅,确认没异样,才小心咬下一口。
下一刻,那双死气沉沉的眸子倏然亮起。
“好吃。”他慢吞吞地评价,又掰下两小块,细心地喂给翠花和二妞。
凤微笑眯眯顺杆爬,“是吧!楚际亲手做的哟!”
容殷一怔,刚到嗓子眼的蛋糕块硬生生刹住,速即要吐,瞥见凤微吃得欢快,他又默默咽下,不咸不淡道:“他还有这手艺呢。”
共事多年,他只见过对方提剑杀人,何谈有烟火气。
就连楚亦幼时都没过这待遇,楚际外出任务,楚亦要么丢给花楼看门的瞎眼老头,要么由他们几个轮流看顾,有口吃的都算不错了。
这时,院外兵戈声戛然而止,门“啪”地被打开,楚际侧身闪入,迅速合拢门扉,把血腥气隔绝在外。
“妻主。”楚际扒了染血的外袍,那柄从不离身的剑不知所踪,里衣纤尘不染,周身清爽洁净,仿佛出去散了趟步。
他关门动作过于利落,跟在后头的燕无痕差点被门板夹到鼻子,他不敢骂人也不敢敲门,害怕楚际抽剑砍他,适才无名客伤的有多惨他也看到了,遂而悻悻然翻窗而入。
脚刚沾地,一眼瞅见容殷手中的糕点,嚷嚷道:“容老三,背着兄弟吃独食,不讲义气!”
凤微笑着道:“那都来尝尝吧,今儿本寿星大方,管够。”
“寿星?”燕无痕一拍手心,“难怪楼主挑今日动手,原来是算准了微姐过生辰,势必防卫松懈,好下手啊!”
容殷扶额,没半点眼力见。
凤微倒没在意,扫了一圈,人数不太对,问楚际:“外面都解决了?无名客呢?”
楚际意味不明道:“妻主很想见他么?”
凤微诚实地点头。
她还没正式见过这位神秘人士呢。
楚际眼神很凉,冷冷道:“死了。”
“死了?”凤微愕然,“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微姐你听他瞎说。”燕无痕一嘴吞完一块蛋糕,“老四被老大揍得浑身是血,找苓姐治伤去了。”
凤微疑惑做戏何需下此重手,抬眼瞧见燕无痕右颊有个清晰的巴掌印。
“你这脸……咋回事?”
闻言,燕无痕捂住脸,委屈控诉道:“惊昼打的!我跟她说好了是做戏,本来打得好好的,我趁隙掏出我呕心沥血烹制的肉饼想请她赏脸品鉴,结果她看都不看,冷冰冰地说我儿戏,还让我滚!后面招招都往我要害上招呼呜~~”
细看他的发间插着几根杂草树叶,夜行衣上有好几道划口,似被人打进了树丛,一路滚落草堆,着实凄凄惨惨戚戚。
凤微见他说得可怜,瞅了眼他那卖相尚可的肉饼,疑惑道:“这饼看着挺好的,兴许惊昼不爱吃肉馅的?”
她正想拿来细瞧,楚际抢先一步挡在了前面。他接过肉饼,稍一用力,将其掰开,外皮应声而裂,内里的肉馅焦黑如炭,与酥脆的外表形成惨烈对比。
凤微:“……”
这不纯纯暗器吗?!给一巴掌都算轻的了。
能把食物做成这样,简直是种另类的天分。
凤微诚恳道:“你这饼,嗯……挺腹黑的啊,走的'内敛深沉'的路线?”
容殷补刀:“路边的野狗见了,都得绕道走。”
楚际的冷脸无声胜有声。
“啊——!你们合伙欺负我!”少年大叫。
“放弃吧,厨艺这玩意儿很吃天赋的。”凤微趁势捧场,“不像我家正君,八般武艺,无所不能!”
“放屁!”燕无痕立即拆台:“你可快别替他吹了!他刺绣是楼里公认的鬼见愁!当年学绣帕子,一对鸳鸯让他绣得嘴不像嘴,毛不像毛,把教习的绣师气得发抖,罚他描了整整二十遍绣样!”
花楼既为京城第一温柔乡,楼中无论男女,伺候人的技艺都需精通,琴棋书画、烹茶刺绣,皆是必备修养,以求能讨得各路宾客所好。
凤微脑补了下楚际冷着脸,与一根小小绣花针殊死搏斗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楚际的眼神更冷了,盯着燕无痕,犹似要当场活刮了他。
燕无痕脖子一缩,眼睛眯成两条缝,露出个谄媚的笑,鬼祟地挪步,躲到容殷背后,只留出一只眼观察敌情。
凤微用手肘轻碰楚际,唇角牵着笑,自豪道:“那咋了,他这双手,上能耍剑烹佳肴,下能按摩公主抱,比不上您的'心灵手巧',是老弟你还得练。”
楚际静静望着她笑靥,那笑意似春日里的暖阳,顷刻化开他眼底的冷意,留下满眶的纵容与温和。
“话说。”凤微道:“你为啥不去铺子里买个现成的?上回不是还见你给惊昼送桂花糖么?”
“那不一样。”燕无痕一脸痛惜,“那会儿是月初,爷阔气!这会儿都月底了,我兜比脸还干净!”
这小子,居然是个月光族!
凤微失笑,“你们出任务的钱呢?”
燕无痕摆摆手,忧伤道:“唉,别提了,说多了都是泪!那佣金,楼里要先抽走七成,余下的三成,才是咱的。”
凤微咋舌:“抽这么狠?怕你们钱多了跑路?”
“何止!”燕无痕大倒苦水,“你是不知道,早年更抠!生怕我们银子一多,翅膀硬了,或是私下蓄养势力。听说好些年前,有个前辈被逼得没法子,偷偷找了位家底丰厚的妻主,想着吃口软饭,奈何没瞒多久,让楼里察觉了,下场惨得很。自那以后,例银才好歹涨了些。”
他这话不假,花楼管着杀手们的食宿,每月发的例银,数目有限,仅够日常嚼用。真正的大头佣金,在花楼抽成后,剩下的银钱,他们还要用来购置、养护兵刃,采买伤药。
似他们这些在刀尖上讨生活的,兵刃便是第二条命,上好的玄铁、精钢,每样都是天价。年年月月下来,能攒下的银钱寥寥无几,花楼以此法拿捏着所有人,让他们离不开,也飞不远。
燕无痕拍了拍腰间的匕首,“我的银子全用来养这祖宗了,养它可比养我金贵多了!”
说罢,他指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容殷,“微姐你问他,他养那些宝贝毒物,光是稀奇古怪的饲料毒草,开销就顶我们十个!”
容殷慢条斯理地抚摸着二妞冰凉的鳞片,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凤微的视线转向楚际,正欲开口,燕无痕抢道:“微姐你看老大有啥用,他更甚!早先挣的银子,全养小亦了,如今那小家伙能自立了,他才算喘口气,就他那把破剑,修补多少次了,也不舍得换新的。”
闻此,凤微心头一酸,不禁伸手,握住了楚际垂在身侧的手,朝他绽了个笑,楚际手指蜷了蜷,没躲开,悄悄收拢手掌,回握住了传递来的温热。
“可你们身上本就有浮生断牵制,为什么还约束银钱?”凤微又问。
燕无痕嗤笑,苦涩道:“对啊,还有浮生断这催命符呢,要不说楼主手段了得,毒药拴着命,穷酸磨着心啊。”
“他要咱们认清楚,离了花楼,咱们啥都不是。手上学的见不得光的本事,出了这潭浑水,被追杀不说,去正经地方能做什么?难不成去街头当杂耍的?”
“他就是穷疯了,见不得谁兜里比他响。”容殷讲冷笑话似的,“只怕早备好了后路,就等东窗事发,来个金蝉脱壳。”
话落,灶房里一时寂静无声。
“咚——咚、咚。”
灶房的门,突然被敲响。
一重,两轻。
楚际手一侧护住凤微,瞬间戒备。容殷的两条小蛇齐刷刷昂首弓颈,燕无痕也按住了腰间的匕首,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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