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

　　一条长而柔的雪白物什撞上花鸿霖的脸，他还当作是一条白毛小犬，狭长的吻部与湿润的鼻子贴在均贴在他的面颊上，喉间发出一些凶狠的声响。

　　花鸿霖恰好怕痒，“小犬”的长毛在他颈间搔了又搔，惹得他缩着脖子喊“好痒好痒”，随后放声大笑起来。

　　被这白狗扑倒在地的花鸿霖，想起了从前他还叫“小黄”的时日。

　　那会儿的怡春院边上也有一条大野狗，它通体黑色，遇见他人都龇牙咧嘴，唯独同他关系好，小花喊它大黑，时不时还要分些客人的残羹剩饭给大黑吃。

　　可惜很快大黑的肚子便一天天大了起来，行动也愈发迟缓，小花想起院中好些大了肚子的姐姐，似乎都是很苦很苦的，心底有些害怕，于是悄悄地赶跑了它，叫它不要再来了。

　　结果次日清晨，大黑便被月香妈妈捉住偷吃厨房内一块咸猪腿肉，将那珍贵的口粮啃的仅仅剩下一地骨头渣，于是乎立即当着小黄的面，喊人将其活活打死了，两条干瘦的腿间流出了好大一滩血，死得极其凄惨……

　　小黄偷偷地哭了半天，最终是用一根树枝当作大黑与其腹中小狗儿的墓，将其好好地安葬在了院后的水边。

　　然而楚春笙这下是当真怕了——因为伏在地上人颈边的并非所谓什么白色的小犬，而是一只有着两条尾巴的狐妖。

　　它与花鸿霖头贴着头，更不是意味着要同他玩闹，而是想要一口将那尖利的牙刺进他白皙皮肤下跳动的喉管当中，置这条年轻鲜活的生命于死地。

　　“玉娘不要！”楚春笙焦急地喊。

　　于是那狐狸也停下了动作，转而回头望望她，一甩尾蹬地，顺着跑上前的楚春笙的大臂与肩背一路直上，最终优雅地站在她肩头，自上而下地望着倒地的花鸿霖。

　　花鸿霖倒也不嫌弃这小白狗，略有些依依不舍地拿手背抹掉面上沾到的白毛与鼻水，刚坐起身来一看，便见到这样奇异的一幕，登时张大了嘴，汗毛倒竖地叫道：

　　“噫啊，原来不是狗！”

　　那白毛狐狸也有着一双蓝色眼瞳，似乎是笑他嘴都吓歪了的模样，白了小花一眼，于是俯下身去舔舐楚春笙腕间的伤口，转瞬间，狐妖粉红的舌便将那渗出的殷红血液一并卷走，只留下一片光洁的，愈合后的皮肤。

　　暗处的白与红碰在一块，花鸿霖与楚春笙四目相对，可他却心如擂鼓，不敢妄动。楚春笙亦惊魂未定，如若她的“玉娘”要杀了这小子灭口，它早该下嘴的，然而今日它却只不过是嗅了嗅便作罢了……

　　巷外车马疾行，闲聊争论不绝于耳，“我们……换个地方讲”，于是楚春笙又很快地将那狐狸送到背篓当中，回身拉起花鸿霖，便向别处疾驰而去。

　　这人不知是因天天在山野间采药抑或是如何，跑起来飞一样快，走街串巷也不带喘气的，花鸿霖一面被她拉扯着跑，一面心想。

　　金梁桥边，最最边角的摊位，一个约摸十一二岁的女孩，一个十六七岁的清心谷少女，以及与少女年纪相当的金发碧眼男孩，一同坐在最最边角的桌上。

　　独孤玉娘——那只两条尾巴的狐狸精怪所化作的女孩，如今正在大口大口凶狠地享用着一块比她的脸还要大的白糖馅儿胡麻饼。

　　面前的楚春笙也饥肠辘辘，方才解决了她手头的那一个胡麻饼，嘴角因她的冒失而沾着一点碎屑，花鸿霖见到后，刚想要再次开口提醒，一旁的玉娘却是横了他一眼，立刻拨开楚春笙碍事的几绺鬓发，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伸舌去很亲昵地舔掉了那点碎屑。

　　“你再盯着阿笙看，我就将你那两颗大大的琉璃珠子挖出来，炼了当作饰物。”

　　语罢，独孤玉娘麻利地将余下的那一大块饼丢进口中，将腮帮子塞得鼓起，而后抬起一只脚，“砰”地踏在板凳边上，两只细长的手指对着她自己做出一个挖眼睛的动作，故意吓他呢。

　　花鸿霖很敏锐地听出这狐狸话中有觉着他长得挺不赖的意思，却又是被她的蛮横噎得哑口无言，心中生出一些奇异的感触来。

　　于是楚春笙很害臊地凑到这个年少女孩模样狐妖的脸旁，哄她道：“玉娘，不好这样讲的……花公子帮了我们忙呀……”

　　三年前，楚春笙一如既往地在她自己的药圃当中独自松土打理时，一团白色的物什从天而降。

　　她对于同人打交道以外的事物，一概是不怕的，于是猛的一抬头，伸手一把捉住那东西的上端，定睛一看才发觉是一只白色的狐狸，而自己手中正捏住了它的两条尾巴呢。

　　那狐狸早就奄奄一息了，眼都睁不开，楚春笙也是个顶心善的性子，亲自照料了它整整七日，它才渐渐醒转过来。

　　第七日晚，楚春笙仍然沉浸于救活了这奇异造物的喜悦当中，自谷间采药归屋时，隔着帘子，却是看见了自己本应空空如也的床榻上有个人影。

　　她的心底泛起一阵紧张：为何会有人擅自进到她这远离谷中众人的屋内，又这般自在地占着她的床呢？……于是她便揣着一片疑心，轻轻地将那两片虚掩的门帘用手挑开了。

　　只见一个赤条条的女人，横卧在她床榻上。那人有着一头长而柔顺的白发，一双天蓝色的眼狭长地向上弯起，她冲着楚春笙很妖媚地笑了一下，年少的女孩只感觉两腿发软——饶是在画中、在梦里，她都不曾见过这样美的一个人……

　　窗外月光罩在她的身子上，这样白花花的一片横陈在她的面前，顿时恐惧、好奇与难堪混杂在她的心头。

　　楚春笙的脸上火烧一样的红，她捂住自己一双眼，发出一声很轻小的叫喊，却又忍不住想要从指缝当中偷偷地看一看这个美人。

　　美人将她的上半身支起来，丝绸一般的白发自肩头流泻下来，将她的躯体露出更多。楚春笙更加地不敢看她，她把腰弯下去，几乎是要哭出来了，那美人却使坏似地一偏头道：

　　“莫要遮眼呀，你再多看一看人家……”

　　她的声音也似仙乐一般好听，浑身酥麻的楚春笙心想。于是将她那一双颤着的手小心翼翼移开了去，这才见到她方才隐藏起来的一对狐狸耳朵与两条长尾，随后楚春笙立刻换上了那一副知情了的神色，有些惊奇地问：“是你？”

　　“……怎么是这样志怪一般的展开！”听者花鸿霖，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是忍不住了，打断了楚春笙的叙述。

　　玉娘撅着嘴，有些恼怒：“小子不懂就莫要插话！阿笙讲的都是实打实的当年的事！”于是她愤愤地越过桌面去捏住花鸿霖耳垂，痛得他眼里泛出泪花来，举起两只手向这狐狸讨饶了。

　　楚春笙稍稍红了脸，将跳起的玉娘一把按回桌边，随后继续讲着……

　　“你救了玉娘一命……”美人起身离了榻，走向呆站着的楚春笙，她比起这个仍年少的女孩高出了一个半头，于是很怜爱地轻轻握住女孩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将今日新增的那一道有些深的创口含入自己口中，楚春笙见此景又是惊叫了一声，她赧然道：“别……流血了，脏。”

　　自称玉娘的狐妖却是媚眼如丝，含笑张口将她的食指送了出来：“不脏，看，玉娘帮你治好了……”

　　她仔细一瞧那还沾着晶莹口涎的食指，创口当真不复存在了，楚春笙鹿一般的清澈眼眸立刻睁大了。

　　依旧是不待她发问，美人便拉住了女孩那有些粗糙的一双手，轻轻交叠着按在自己心口光洁皮肉上，一张极为姣好的面孔贴近了楚春笙耳畔，她吐气如兰：“玉娘是妖怪，你是人……”她又是牵引着女孩一双手，向上游移去，“可你救了玉娘……”

　　“玉娘应当报恩的……”最终两双手停在了玉娘的面颊边，她的眼神柔软了下来，将那掌心里包住的一双稍小的手放到颊上，十分企盼而顺从地蹭了蹭，两条长尾在身后摇动着。

　　楚春笙眼都看得直了，她红着脸，许久才能回神，道：“即便如此……玉娘……玉娘怎么能这般衣不蔽体的呢？若是被谁看去了……”

　　此时女孩很心虚地将眼神向地下移，却不曾想到，玉娘竟因她这样的一句而委屈了，于是狐尾低低地垂下，她眨着眼，楚楚可怜地望向楚春笙：

　　“玉娘明白了……如若玉娘不美了，你是不是便不要玉娘了呢……”

　　楚春笙闻言连忙猛然摇头，她面上的红早已漫上了耳根，喃喃道：报恩……

　　“若是玉娘愿意留在这，陪一陪我的话……”楚春笙有一些胆战地抬眼瞧一瞧，她自认为是提出了一个天大的要求，可玉娘却喜出望外地，钻进了她的怀抱当中，柔柔地喊着：“玉娘愿意的！愿意的……”

　　自此以后，独孤玉娘便以狐狸的姿态跟随在楚春笙的身边。

　　一天两天过去，楚春笙却认为一直这这样是在束缚着她，可却又没有合适的衣裳拿来给玉娘穿，她很难办。

　　玉娘听了她心中所想后，竟是很开怀地笑了，她摇身一变，变作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儿模样，黑发黑眼，一双耳朵与两条狐尾均不复存在，很自在地光着脚丫跳上跳下。

　　于是玉娘又环抱住楚春笙的腰，向着满脸讶异的她撒娇道：

　　“阿笙，玉娘也想要弄件衣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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