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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家闲事
下工的梆子声响起,柳子韫收拾好东西,踏着夕阳的余晖往村东南的小家走去,一路上,他脑子里反复琢磨着的,全是白天杨掌柜关于院试的那番话。
“廪生作保……”他默默思忖着,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和原身残留的记忆,他已清楚大渊朝的科举制度。
院试是三年两考,逢丑、辰、未、戌年和子、卯、午、酉年举行,用来录取新的秀才,而在两次院试之间,逢寅、巳、申、亥年,则是针对现有秀才的岁考,用以评定等级,决定奖惩,廪生是秀才中的最高一等,每月能从官府领到廪饩银,地位超然,想请动一位素不相识的廪生为自己作保,确实不是件容易事。
至于杨掌柜提到的另一关键——打探学政的喜好,柳子韫只是略一思量,便将其抛诸脑后。
他来自一个信息高度透明的时代,深知投机取巧或许能得益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将希望寄托在揣摩上意、迎合口味上,不如夯实自己的根基。
“任何歪门邪道,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是垃圾。”这个来自现代的观念,早已深植他心。
想到此处,他心头因院试带来的些许压力顿时消散,步伐也轻快了许多,目光望向远处自家小院升起的袅袅炊烟,心中一片宁静与坚定。
“当务之急,是补上试帖诗这块短板。”他规划着,“这个月发了工钱,就去书铺淘换几本诗集和讲作诗格律的书回来,日子还长,慢慢学,总能学会。”
远远望见自家那原本清净的小院此刻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喧闹声、笑谈声如同沸水般扑面而来,柳子韫就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他天性喜静,最怕的便是这种需要应酬周旋的热闹场面,可他也深知,在这宗族血缘维系一切的乡土社会,中了府案首这样光耀门楣的大事,族亲乡邻前来道贺是给足了你面子,你若躲清静或是流露出半分不耐烦,那便是失礼、狂妄,之前积累的好人缘顷刻就能败光。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硬着头皮挤进人群,脸上努力挂起合宜的微笑——
“诶!回来了!子韫回来了!” 不知是谁眼尖,率先发现了他。
这一声如同在滚开的油锅里又泼进一瓢冷水,人群“嗡”地一下炸开,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他身上。
原本就热烈的议论声瞬间拔高了好几个度:
“快看!咱们的文曲星回来了!”
“子韫啊,真是给咱宋家庄长脸了!”
“我就说子韫这孩子看着就聪明,果然不一般!”
“柳童生,恭喜恭喜啊!”
“案首老爷,以后可得多照应着咱们族里啊!”
七嘴八舌的祝贺、略显夸张的赞誉,连同着各种探究、羡慕、甚至带着点巴结意味的目光,一股脑地涌向柳子韫。
他被热情的人群簇拥着,几乎是被推着走进了院子。他看到宋阿爷和宋阿奶站在人群中央,脸上是掩不住的骄傲与红光;看到宋大河正憨厚地笑着,忙着给各位长辈填烟斗;也看到宋小树被几个婶子围着,脸上带着些微的腼腆与无所适从,目光却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他,直到与他的视线对上,才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微微松了口气。
柳子韫心中那点无奈,在接触到宋小树目光的瞬间消散了大半。他定了定神,知道这场“硬仗”是躲不过去了,那就打起精神来应对,他拱起手,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和又不过分亲昵的笑容,一遍遍地对围上来的人说着:
“多谢叔公挂念!”
“伯娘您过奖了,侥幸,实在是侥幸。”
“各位乡邻厚爱,子韫铭记在心,日后还需各位长辈多多提点。”
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人群中,既不过分冷淡,也不过分热络,举止得体,言辞谦逊,让每一位前来道贺的人都感觉受到了重视,又不会觉得他因中了案首而轻狂。
直到日头彻底西沉,天边只余一抹绛紫色的霞光时,前来道贺的乡邻们才意犹未尽地渐渐散去,小院终于从人声鼎沸中安静下来,只留下满地瓜壳果核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烟火气。
喧闹退去,真正的家宴才开始,下午得了信儿,宋阿奶便麻利地吩咐下去,大伯么谷小草立刻去鸡圈里挑了只最肥嫩的母鸡宰杀、褪毛,收拾得干干净净。此刻,那只鸡正伴着几块老姜、一把红枣,在陶罐里用小火咕嘟咕嘟地煨着,浓郁的香气从厨房里一阵阵飘出来,弥漫在整个小院。
晚上这顿饭,便直接在柳子韫和宋小树这小院里开伙了,宋家一大家子人,聚在这不算宽敞的新院子里,宋阿爷坐在主位,脸上带着卸下应酬疲惫后的舒心与满足;宋大江、宋大河兄弟俩凑在一起,低声说着田里和豆腐坊的琐事;三叔宋大海更是兴奋,跑前跑后地帮忙端菜摆碗筷,仿佛中案首的是他自己。
就连刚出月子不久的翠娘,也抱着新生的小儿子过来了,小家伙裹在柔软的襁褓里,皮肤白净透亮,带着一股甜甜的奶香味,一点儿也不怕生,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转来转去,不时有力地踢蹬几下裹着小被子的小腿,或是晃一晃攥得紧紧的小拳头,精神头十足。
宋小树坐在柳子韫身边,虽然身子重了容易乏,但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安宁的笑意。
他看着被全家人围在中心的夫君,看着娘怀里那健康可爱的弟弟,再低头轻抚自己隆起的腹部,对未来生活的期盼与柔情几乎要满溢出来。
谷小草和宋阿奶在厨房里做着最后的忙碌,锅铲碰撞声,低声笑语,与堂屋里的谈话声、婴儿无意识的咿呀声交织在一起,嘈杂,却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幸福。
桌上虽没有山珍海味,但一大盆金黄油亮的炖鸡,几样时令小菜,自家做的豆腐,还有新蒸出来的、冒着热气的粟米饭,已是农家最丰盛、最诚挚的庆祝。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送走了宋家老宅的众人,帮着将碗筷收拾归置好,喧闹了一整日的小院,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刚刚洒扫过的院子里,只剩下秋虫偶尔的唧鸣。
柳子韫轻轻闩上院门,转过身,与站在堂屋门口的宋小树相视一笑,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一种“终于只剩我们俩了”的松弛感。
他先是借着油灯的光,将乡亲们送来的贺礼一一归置。
东西不多,却样样实在:一小捆水灵灵的小葱、十几个已经没有了母鸡体温的鸡蛋、三尾用草绳串着尚在蹦跶的鲫鱼、还有几块黑红油亮的腊肉,这些朴素的礼物,承载着乡邻最真挚的情谊,也让这小家的储备顿时丰足了不少。
将灶房和饭桌最后擦拭干净,柳子韫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几乎没下去多少的粟米袋子上,耳边不由得响起宋阿奶临走时,拉着他的手,压低声音的叮嘱:“……粮食不够吃了就回家拿,别不舍得,我看你这粟米都没怎么动,可不能亏着嘴,尤其是小树,肚子里还有两个呢……”
想到这儿,柳子韫不禁摇头轻笑。
他走到另一个不起眼、盖得严实的米缸前,掀开盖子,里面是白花花、颗粒饱满的大米,这是他分了家后,悄悄买来,专门给宋小树补身子的,在这个普通农家仍以粟米、菽麦为主食的年头,常年吃白米饭堪称奢侈。
“幸好阿奶没看到这个,”他对着走过来的宋小树,压低声音,带着点做了坏事没被发现的侥幸,笑道,“若是让她老人家知道我们天天关起门来吃这个,怕是要念叨我们不会过日子,太过奢靡了。”
宋小树也抿嘴笑了,手轻轻覆在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的胎动,轻声道:“阿奶是心疼我们。”
他知道,这是夫君对他无声的、细致的疼爱。
这种关起门来,独享一份逾矩的、更好的生活的感觉,让这个夜晚变得更加私密而甜蜜。
……
柳子韫高中府案首的消息,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风,瞬间吹遍了宋家庄的每一个角落,在平静的村庄里掀起了不小的风波,成了接下来好些天里,村民们田间地头、茶余饭后最热门的谈资。
说起来,这次府试,宋家庄连同周边几个村子,一共也就考中了三位童生。另外两位,一位自幼在镇上学塾读书,中了是情理之中;另一位是村西宋老秀才家的侄孙,也算家学渊源。
唯独这柳子韫,他的中榜,在村民看来,简直比另外两人加起来还要让人震惊,乃至感到几分不可思议。
“哎,你听说了没?宋文山家那个傻……那个哥婿,柳子韫,中了童生!还是头名!”村口的大槐树下,总有人这样开启话头。
“真的假的?就那个以前只会流着口水傻笑,见人都不识的柳子韫?”
“千真万确!府衙的榜文都贴了!村里有人亲自去镇上看了回来的!”
“我的老天爷……这、这真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不怪村民们如此反应。
毕竟,就在一年多以前,柳子韫在所有人的印象里,还是那个被宋小树捡回来、需要人照顾喂饭的“傻哥婿”。
他那痴傻的模样、空洞的眼神,许多人都还记忆犹新,这样一个在底层认知里几乎被定义为“废人”的存在,突然间鲤鱼跃龙门,成了读书人,有了功名,这巨大的反差,彻底颠覆了村民们的认知。
于是,种种猜测和议论便不可避免地流传开来:
“莫不是撞了大运,蒙对的?”
“我看未必,听说他恢复神智后,算账极厉害,在醉霄楼都当上账房了!”
“难不成……是撞了邪,开了窍?或者被什么山精野怪附身了?”有些老人会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敬畏如此猜测。
“嘘!可不敢胡说!人家现在是童生老爷了,有文气护体的!”
外界的议论纷纷,如同池塘边的蛙鸣,听着热闹,却丝毫未能扰乱柳子韫生活的步调。
他深知,在这些惊叹与猜测之中,真正为他高兴的,唯有宋家老宅的至亲;而更多的,不过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风一吹也就散了,与其将精力耗费在这些无谓的应酬与解释上,不如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
他的生活轨迹依旧清晰而稳定,照常上工,兢兢业业地核对账目,赚取那一个月二两的稳定工钱;下工后便回到村东南的小院,陪伴宋小树,打理一下他们的小菜园;夜深人静时,便在油灯下展开书卷,为明年更为关键的院试默默积蓄力量。
功名是阶梯,但眼前的生计与家庭的温暖,才是立足的根本。
在醉霄楼里,他最大的乐趣,便是偶尔得空时,与胖师傅交流一下厨艺,他来自现代的一些烹饪理念和处理食材的小技巧,常能让胖师傅眼前一亮;而胖师傅积攒多年的实战经验,也让他获益匪浅。
而这份交流带来的最直接好处,便是柳子韫时常能获得一些“胖师傅的赠与”——或许是一小条难得的干海带,几颗品相极佳的干贝,一块上好的金华火腿边角料,或是偶尔得到的一些时令野味。这些在农家看来不常见的食材,经由柳子韫的手,便成了给宋小树补养身体的美味佳肴。
对于后厨这点小小的“物资流动”,杨掌柜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其中的考量,一方面是他确实有心拉拢柳子韫这个潜力无限的读书人,结个善缘,这点小惠小利,算不得什么;另一方面,则是一个只有他自己清楚的缘由,胖师傅与醉霄楼那位神秘东家关系匪浅,据说是有救命之恩的旧谊,只要胖师傅不把酒楼搬空,这点顺手人情,他乐得成全。
于是,柳子韫便在这样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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