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高枝

　　乌云如墨，春雨浸透瓦檐庭树，鹅卵石之间泛起圈圈涟漪，层叠替换，雨雾蒙蒙。

　　东宫院中脚步细碎，宦官女婢皆顾不上打伞，手忙脚乱地端着铁盆或药箱，埋头匆匆穿过细雨。长廊尽头，有旁院的女婢拉住侍奉太子妃的女婢问话，不忘给其塞上装得鼓囊的小荷包。

　　后者拉开荷包口，瞥见里头白花花的银子，收敛嘴角笑意，重拉紧荷包细绳揣进袖。而后用手遮在脸边，凑近道：“太子妃确实有了身孕，但流掉了。”

　　“不足三月？”
　　“听太医所言，一月半。此前我们都不知道太子妃有了身孕，太子妃自己也不知，才会去那陡峭的梨院，那儿向来不好走。”

　　自从太子妃入住东宫已是半年有余，虽是正妻，但除去一月两回的例行公事，太子少有踏足此院。全因他对此毫不遮掩，旁人皆可看破：太子迎娶吐蕃公主只是为了维护两国关系。故而，另外两位侧妃从不担心失宠，也从未争宠排挤穆妮娅。怎知太子妃突然就有了身孕！要知道两位侧妃入宫将近三年，肚子始终没有动静。

　　险些当上人父的太子也惊喜万分，他火急火燎地赶到穆妮娅寝室，女婢站成一排守在房外，太医已经在收拾医箱。穆妮娅坐靠在床榻上，脸色苍白。

　　太医：“参见太子。”
　　太子：“徐太医，太子妃……”

　　太医将头埋得低低的，头侧后颈直冒冷汗，他硬着头皮撒谎，按穆妮娅要求他的说法说：“太子妃腹中所怀胎儿将近两月，胎尚不稳，遇惊易失。才会在今早流产。”

　　“那太子妃的身体如何？可会影响后续怀胎？”

　　“臣会开些调理身体的药给太子妃，此外太子妃自己的心绪也很重要，调节好了依然有怀胎的可能。最好让太子妃静养。”

　　“好，好，我会的。”

　　话毕，太医躬身作揖告退，宦官领其出宫。

　　太子原也想走，只因见了穆妮娅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周身散发的悲伤令太子心生怜悯。他让女婢全都退下，自己走近坐在床榻上，宽慰她无妨，下回再怀就是。

　　穆妮娅双眸低垂，发饰褪去，一头青丝倚肩而落。她缓缓抬眼，面无波澜，眸中透着某种绝望。假如她全无想起堕胎之事，那她便是生来就有唱戏的天赋，能将痛失爱子的绝望和痛苦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

　　穆妮娅：“我早有心理准备了。此孩留不住。”
　　太子：“此话何意？”

　　穆妮娅抬眼看他，眼神里充满怨恨。
　　“我生长于吐蕃，自小习读术法，曾作为神女为面临天灾的部落祈福，故可与拉玛天女对话。不久前拉玛天女曾托梦显灵，提醒我孩子会被夺走。我问会被何人所夺？天女转身向西，道力量自西面来，那处溢满充沛但不同寻常的阳气。那份阳气吸取了我胎儿的精气，以充阳寿。”

　　穆妮娅话赶着话，说得神乎其神。她确实曾为部落设阵祈福，但与拉玛天女对话通灵，听上去实在荒诞。穆妮娅不禁质疑起梅倾秋的计划。

　　殊不知沉迷道教佛说的太子听得入神，双眼放光，当真信了！他细细揣摩其中含义，恍然大悟西方指的兴许就是他私造的地下城。长生阵刚刚开始，自己的孩子就死了，莫不是诵经仪式起了效果，当真让自己延长了寿命！太子的兴奋溢于言表，全无丧子的悲痛。

　　他难行人事，多年来苦无子嗣，但如果终生无子是他长生的报应，他竟也欣然接受。

　　“殿下怎还笑出了声！”穆妮娅嗔怒道。这下不是装的。

　　经此一声，太子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对未出生孩子的惋惜之情也逐步涌上心头。他隔着薄毯轻按穆妮娅的腹部，连连致歉。

　　离去前他支支吾吾地问穆妮娅：“天女可有提及西面那股力量会何去何从？”

　　穆妮娅意味深长道：“天女说，深埋地下的力量在蠢蠢欲动，不日将塌。”

　　这话把太子吓得够呛，他魂不守舍地离开房间，将自己锁在禅室里整整一天。

　　直至暮色染黑天空，穆妮娅以为计划失败之际，太子回来找她了。

　　-另一边的地下城。

　　巡逻队依旧两人为一组，依序巡视暗道。途径密室，忽觉蹊跷，伫立片刻当真听不到孩童们诵经的声音。二人面面相觑，打开机关走入密室，发现孩童们均瘫倒在地。侍卫慌忙掏出钥匙解开铁链，探手向前，竟无鼻息！

　　侍卫瘫坐在地，惊叹：“出人命了！”

　　“先去找傅首领！走啊！”
　　率先反应过来的老侍卫催促着人离开，嘴里念叨着：“此地不干净、这可都是怨灵、怕不是被饿死的，这下可好……”

　　嘀咕声与脚步声相伴离去，密室之中纱幔飘旋，一双惨白修长的手扯住纱幔往两旁推，眨眼间已经钻进囚房。而后从荷包里取出药丸，挨个给孩子们喂下，转瞬，静谧密室又响起孩子们清脆的咳音。

　　此前孩童们故意噤声不语，引来巡逻人员，待机关门打开，再服下会呈现假性死亡的药。诱其解开囚房的铁链。趁着二人前去通报的时间，躲在暗处的宁枝就可以出来给大家喂解药。

　　孩子们手牵着手，紧紧相挨，宛似一条弯曲的绳，跟在宁枝后面钻进隔壁狭小的秘穴。步桑抓着宁枝的手，小声问：“宁枝，我们为什么不逃？却要躲在这里？”
　　宁枝：“我们要引鳖入瓮，好抓住其把柄。嘘，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阵阵脚步声犹如滚动的石子，急巴巴地朝密室涌去。

　　“打开机关！”是傅骢的声音。

　　走在前头的侍卫就是发现孩子们死亡的那两个。他们各提一盏灯笼，在密室里来回蹿，除了脚下遍是符纸，肩后纱幔拂弄，诺大囚房不见只影。人去房空，铁链倒挂在栅栏上，被扯得哐哐响。

　　“不见了？”
　　“怎么可能！他们连脉搏都没了，就躺在这里……”

　　“什么？”闻言傅骢急吼道。他推开侍卫走入密室，孩子们都不见了。“你们不是说都没气了吗！”

　　“是啊是啊，他们东倒西歪地……就……倒在这里啊！”侍卫脖颈被掐得难以呼吸，他双手抓住傅骢的手腕，却也不敢使劲。

　　傅骢加重手上力度，掐死了他。尸体瘫软砸落，另一人慌张跪地，埋首符纸，连连求饶。

　　傅骢追问：“你们进来的时候，四处没有其他人了？”
　　老侍卫先是被成群死去的孩童吓得失措，现下又是自己离死亡临门一脚。被阎罗王的爪牙擒住脚趾，哪里还有思考的能力，只有求生的本能催促着自己回答。
　　“没了没了，他们全无气息脉搏，怎么会不见……小人也不知啊！”

　　忽而，上层传来震耳欲聋的打斗声。傅骢当即令人离开密室。

　　过道上横尸无数，远方刀剑铿锵，惨叫声不绝于耳。傅骢等人循声而去，声势浩荡地经过宁枝所在的秘穴。宁枝伏在石缝之间，静待脚步声远去消逝，黑黢黢暗道再次沉入寂静。

　　梅倾秋一人就将地下城搅了个天翻地覆，这个架打得一步三回头，为的就是将傅骢引到地面上。

　　傅骢追着黑影出了地下城，直至到了古堡门前，不见黑影，却被守株待兔的许骄松堵住了去路。其着官服，身后领着一队人马。

　　“傅侍卫，真是巧遇啊。”许骄松甩扇轻摇，嘴上说着巧遇，腰间却悬着逮捕令牌。御史台职在监察朝臣，只要证据充足，拥有先捕后审的权利。

　　“许公子，啊不，下官应称你一声中丞。中丞携这批人马出现在这里……当真是巧遇吗？”

　　“傅首领！密室里的孩……”
　　开口人话音未落就被傅骢赏了一巴掌。傅骢回头看，曾被指认死去的孩童一个个活蹦乱跳，在他的眼皮底下走出古堡。

　　距离孩童最近的老侍卫没忍住，他同时也是通报孩子死亡的其中一人，见在他面前炸死的人再次出现，怒气攻心，拔出长剑就往步桑砍去。

　　宁枝当即将步桑揽在身后，剑刃逼近，突遇折扇阻停。利剑刺穿纸扇，许骄松反旋扇柄，轻易将长剑从侍卫手中夺去，再一施力掀翻长剑。老侍卫快步上前，被折扇抵住喉咙。

　　“傅首领，这是何意？”许骄松微微偏头，越过人头瞧傅骢。“密室？孩童？都城兴起的孩童失踪案，莫不是与你有关？”

　　“就是他抓的我们！软禁我们数日不给饭吃！”步桑控诉道。
　　“没错，还让我们念奇怪的咒语！”
　　“念得不对还打我们！”

　　死里逃生的孩童们躲在宁枝后面，七嘴八舌地控告。傅骢咬牙切齿，按耐住气愤，笑对许骄松：“绑架软禁？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在太子手下做事，稍有差池不就被太子殿下逮住了！”

　　傅骢故意搬出太子，笃定许骄松不敢凭几名顽童的‘胡言乱语’就得罪太子。殊不知许骄松本就是奔着太子来的。

　　“傅首领说的是，为了太子殿下的清白，许某身为御史台一员，自有为太子排奸除邪的义务。来人，傅骢涉嫌绑架孩童，营私虐民，羁押傅骢，搜查古堡！”

　　“许骄松！你可知道扣押我意味着什么！放开我……太子定会救我出去，届时看你如何自处！说了别碰我！”

　　许骄松慢步走近傅骢，摆手示意手下暂退，他微微弯身平视傅骢，道：“那便看看，太子先保你还是先保自己。”

　　说罢他转身走开，傅骢赶在双手被绑之前吹响口哨，许骄松与宁枝同步回头，立于山坡上的小屋倏地跑出名敏捷的‘老头’。树影婆娑间跃出一抹欣长的黑色身影，追逐前去。

　　“哼，你们的人是抓不住我的信使的。山上小道横纵，机关遍地，不出半柱香时间我的人就能逃出这座山。”
　　傅骢不再挣扎，任粗绳捆住双腕，随官兵押着走开，扯着嗓道：“你的人只会在林中迷路。”

　　这话犹如一支利箭刺中宁枝的神经，她二话不说就想跟上，被许骄松拦住。
　　他压低声音：“相信王妃，她肯定不会在林中迷失。”
　　“可是……”
　　“现下距离拉开得太大，你既追不上她，还容易自己迷路！”

　　“是啊，宁枝。”步桑忧心忡忡地拉住宁枝袖口。

　　宁枝目光在许骄松和步桑之间来回，挣扎几番选择留下。她充盈着忧愁的眼神直直凝望密林，碎发遮盖双眼，仿佛正是她心中盘旋的乱麻。

　　许骄松实在不解，宁枝与梅倾秋之间存在多么深的羁绊。
　　“比起性命，你似乎更关心王妃。”

　　宁枝回过神，看着许骄松脱口而出：“因为这条命是她的。如果没有倾秋，就没有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