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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动
夜深了,雪屑子窸窸窣窣地敲着窗户。
宋府书房里,炭盆烧得噼啪作响,却暖不透四壁渗进来的寒气。
宋鄞独自对灯坐着,那封从玉泉山连夜送来的密信,正摊在他手边。
“根基之患”。
他咀嚼着这四个字。
李茂才贪财害命,自是该死。可这等庄头蛀虫虽可恨,却也不算稀奇,本不该叫他心惊至此。
真正压在他心头的,是孙女信里那句瞧着平静、实则石破天惊的话——
“似暗通江家大郎及鹰嘴崖矿脉,或为动摇我宋氏根基之大患。”
鹰嘴崖……矿脉……
这几个字在他脑中来回打转,敲响了他心底最沉的那口钟。
玉泉山那地方地质不同寻常,前朝不是没有零碎开矿的记载。若真有人背地开采,所图绝非小事。而能指使李茂才、让徵丫头用上“根基之患”来警示的,背后来头定然不小。
他思绪飘远,眼前闪过龙椅上日渐衰老的圣上,还有底下那些虎视眈眈的群狼。
如今圣上子嗣不旺,朝堂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
各路藩王拥兵自重,渐成割据之势。
尤其是晋王萧世桀,势力最大,封地淮中道洛州,本是沃野千里、物产丰饶的地方,却被他穷兵黩武、横征暴敛,惹得民怨沸腾。
天子脚下,饿殍一日比一日多,耕地却一日比一日少,百姓的怨气积得像火药,只差一点火星就能炸开。
要是这种时候,京畿边上再爆出私采矿脉的事……别管是金是铁,落到任何一方手里,岂止是动摇宋家根基?简直是要刨断大乾朝的根!
江家……江遇……
宋鄞眼底寒光一闪。
江源那个老狐狸,在兵部位子上倒是谨慎得很。
可他这个儿子,年纪轻轻就圣眷正浓,周旋于东宫和晋王之间,长袖善舞,所图必然不小。
但只凭他一人,绝不可能吞下一整条矿脉。他背后站的,究竟是东宫,是晋王,还是……宫里那位心思难测的太后?
他的目光又落回信纸:字迹端凝,隐隐透出锋芒,已全然不是他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孙女了。
这个孙女,何时有了这般眼力与胆识?
一场落水,倒真让她脱胎换骨了。她查办李茂才,是清算旧账?还是……真摸到了什么能把整个宋家拖进深渊的裉节,借着这个由头递话?
宫宴上太后莫名的冷眼、柳氏和卢家的牵扯、晋王的动静……
这些人、这几个月来发生的桩桩件件,粗看都不算是要紧的大事,可细细一想,这些人、这桩桩件件的小事都牵涉一个人——便是自家孙女徵姐儿!
宋家如今,已不知不觉立在风口浪尖。一步走错,便是灭顶之灾。
思及这些,他沉沉吐出一口浊气,眼中最后一点迟疑也褪尽了,取而代之的,是历经数十年宦海沉浮淬炼出的果决。
——宋氏一族的兴衰,此刻重过一切。
他没有扬声,只对着书房内室的阴影沉声道:“宋忠。”
话音才落,一个穿着深灰棉袍、身形精干、面容寻常的老者悄步而出,无声无息得像一道影子。
他眼神温敛,乍看与府中寻常老仆并无二致。
此人原名李元寿,明面上是宋鄞身边打理书房、伺候笔墨的长随,跟了快三十年,极得信任。
府中只知他忠心寡言,却无人知晓,他早年曾是宫中禁卫,因受累遭难时为宋鄞所救,为着报恩,自此后便隐姓埋名,留在宋家,既是仆从,亦是宋鄞的暗卫。
“太老爷。”宋忠躬身,声气极为平和。
“你去办两件事。”
宋鄞把信纸递过去,“挑一队可靠家丁,由你亲自带队,明面上是送年货去隐溪庄,补充护卫。实际上,全听三姑娘调遣,护她周全,助她查案。江家别院若有异动,”他话音顿了顿,蜷起的手指在案几上一磕,“即刻停手,好生将三姑娘带回来。”
宋忠双手接过信,目光迅速扫过内容,脸上纹丝不变,只平和应道:“老奴明白。”
“再一件,”宋鄞点向“鹰嘴崖”,“动用‘灰雀’,让他们仔细彻查江家,尤其是江遇在玉泉山一带的所有产业、人手动向。想办法摸清矿脉的底。记住,万万不可打草惊蛇。”
“灰雀”是宋氏历任家主手中极隐秘的一条暗线,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会启用。
宋忠不再多言,将信纸凑近烛火。
火焰舔舐纸张,将它卷成一段蜷曲的灰烬,他这才向主子颔首:“太老爷放心,老奴这就去办。”
他转身,脚步轻的听不见,很快就消失在阴影里。
宋鄞独自望着跳动的烛火,眼神幽深。
徵姐儿这步棋,走得极险,却也极妙。不管她初衷如何,确确实实撕开了一道要命的口子。
眼下风暴将至,宋家是能乘风而起,还是粉身碎骨,便要看这番博弈了。
……
另一边,葳香院里暖香扑鼻。
柳氏正懒懒歪在贵妃榻上,一个小丫鬟跪在下首,小心翼翼地捧着赤金熏笼,为她烘烤刚染上凤仙花汁的指甲。
玲珑手里捧着账册,低声回着这个月各处铺子的收支。
段嬷嬷脚步匆促地从外间进来,脸色发青。她对玲珑急急使了个眼色。
玲珑立刻合上账册,挥退屋内伺候的几个小丫鬟,自己也低头躬身,悄无声息地退至门外,亲自守在那里。
屋内霎时只剩两人,甜香依旧,却无端染上紧张。
柳氏懒懒撩起眼皮:“又怎么了?摆着张丧气脸。”
段嬷嬷几乎扑到榻前,声音又急又低,带着喘:“夫人,不好了!前院刚传过来的消息,隐溪庄那个车夫陈大回府了!瞧着是连夜赶路、一身风雪的模样,一进府就直接被叫进了老太爷的书房!关了门呆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出来!”
柳氏烤指甲的动作一顿,鲜红的指尖停在半空:“一个赶车的粗鄙下人,老头子急着见他做什么?”
她心下莫名一跳。
“老奴也是这么想,心里慌得很,赶紧使了银子悄悄找前院的小厮打听,”段嬷嬷语气更急,“虽、虽探听不全,但隐约听说……是三姑娘从庄子送了急信回来!信里好像提到了李茂才那杀才,说什么贪墨克扣、逼出了人命,还……还签了认罪书,画了押!老太爷见了信,书房里的气氛立刻就变了!”
“认罪书?!”柳氏猛地坐直身子,染了一半的指甲险些按在滚烫的熏笼上,脸上骇然变色,“他怎么会……李茂才是干什么吃的!蠢钝如猪!竟被一个黄毛丫头拿住了?!”
震惊过后,是透骨的冷。
李茂才知道的太多了!不单是庄子上那些贪墨小事,更重要的是……鹰嘴崖底下……那些绝不能见光的勾当!那些与兄长柳镰往来的密信、暗中运出去的东西、还有江家那位语焉不详的暗示……若李茂才扛不住拷问,吐露出半分……
她不敢再想。
“废物!天杀的蠢货!”她又惊又怒,嗓音都变了调,“当初就不该用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夫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段嬷嬷比她更慌,“得赶紧想想法子!万一、万一李茂才那杀才怕死,胡乱攀咬,扯上舅老爷,甚至……甚至扯上您,那可如何是好?而且……听说老太爷已经吩咐下去,要派一队护院,由宋忠那个老东西亲自领着,明儿一早就往庄子上去!这分明是要动真格的了!”
连宋忠都动用了?!柳氏胸口剧烈起伏。
宋忠!那个老头子最信赖的心腹暗刃!他亲自带人去,绝不只是送年货!他是去抄底、去灭口的!
不行!绝不能叫李茂才活着落到宋忠手里!
她猛地一把攥住段嬷嬷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皮肉里:“快!快去!找最稳当的人,立刻给我大哥送信!把这儿的情形一五一十全告诉他!让他……让他立马派人,用最快的脚程,赶在宋忠前头到庄子!务必把李茂才……把所有首尾收拾干净!要快!必须快!!”
她声音抖得厉害,连指尖都在颤。
段嬷嬷被她眼中从未有过的厉色骇住,连声应道:“是!是!老奴这就去!这就去找最妥当的人!一定把信送到舅老爷手上!”她踉跄着起身,几乎是冲了出去。
屋里又静下来。
柳氏独自僵在榻上,先前那点子慵懒闲适全没了。
她看着自己染得鲜红欲滴、却只完成了一半的指甲,那浓烈的红色此刻像不祥的预兆,无比碍眼。
窗外,细雪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又急又猛,像急着要埋尽人间所有的污糟和算计。
一场源自京外庄子的风暴,已悄无声息地卷至京内的深宅。
一封盖着柳氏私印的密信,被心腹死死揣在怀里,冒着一夜风雪,匆匆隐入通往柳府的巷弄深处。
雪落的密密匝匝,杀机已然绷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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