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春

作者:凭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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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雀扇(6)


      冯十娘方才踏入堂内,苏语卿便认出这正是早间在回廊上与裴十一密谈的女郎。
      此事果然与她有关。
      听闻裴十一的指控,冯十娘脊背挺得笔直,睨着对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空口白牙便要栽赃于我?自己作伪证诬陷九殿下,与我何干?那些话我可从未说过。”
      她转向虞公恭敬施礼:“夫子明鉴,学生确有一把孔雀扇。昨日裴十一见后,曾想用其他物件与我交换。但这扇子是我心爱之物,自然没有答应。许是因此怀怨在心,今日才要反咬一口。”
      “你、你竟敢……”裴十一见她倒打一耙,气得浑身发抖,一时语塞。
      “慎言。”虞公肃然警告,“无凭无据的揣测,不可妄下断语。”
      冯十娘状似恭顺地垂下头,眼底却掠过一丝轻蔑,直直投向裴十一。这般情状落在众人眼里,心中都已了然。连唐元珍瞥见她这般神态,也心知此事与冯十娘脱不了干系。
      “这……无凭无据之事,岂能断定冯十娘参与其中?”一位夫子见此事难以论断,不禁哑然失笑,目光在左右同僚间流转。
      其余夫子或交换眼色,或默然摇头,也有人端起茶盏轻抿,皆是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
      纵是满堂的人心如明镜,可当时密谋之时,只有她们二人在场。如今冯十娘抵死不认,谁又能奈何?
      苏语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一幕。裴十一浅薄耳根软,摔断腿也是咎由自取;冯十娘心思歹毒,称得上阴险狠辣。难道就任由真凶逍遥法外?
      她正暗自思忖,却听韩论非讥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冯十娘,终究未发一语。
      虞公抚须沉吟,似要开口。
      恰在堂内胶着时刻,魏袅已行至门前。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内堂:“学生乙班魏袅,今日亲眼目睹裴十一娘摔下石阶的经过,特来向师长禀明实情。”
      裴十一闻声望去,听见“亲眼目睹”四字,顿时如见救星,颤声唤道:“虞夫子……”
      “进。”
      魏袅缓步而入,向众人盈盈一礼:“学生今日与元珍恰好走在冯十娘与裴十一身后。九殿下经过时,学生亲眼看见——”
      她抬眸直视冯十娘,“是冯十娘伸手推了裴十一一把,致其滚落石阶,摔伤了腿。”
      “你胡说!我何曾推过她?”冯十娘脸色骤变,指尖发颤地指向唐元珍,“我与你素无冤仇,为何要陷害于我?既说你瞧见了,那她为何不曾看见?”
      魏袅并不理会她的质问,只向众位夫子欠身道:“学生所言句句属实。当时元珍正背对着她们,拿着折好的纸鹤与我赏玩,因而未能目睹经过。”
      “我没有!我根本没有推她!”冯十娘仍在极力辩驳。
      一个言之凿凿、条理分明,一个举止失措、言辞激烈,其间真伪已不言自明。如今除了裴十一,又添一人指证冯十娘,夫子们不禁低声议论起来。
      “魏袅乃魏叔玉之妹。叔玉为人暂且不论,但这孩子向来知书达理,是个难得的端庄闺秀。”
      “确实。魏袅博闻强识,才学见识不逊男儿,每岁课试皆名列前茅。可惜身为女子,否则老夫真想举荐她……”
      “如此说来,她的话应当更为可信。”
      苏语卿却觉魏袅来得未免太过凑巧——若真是当场目睹,为何不早些禀报,偏要等到此时?
      她忽忆起年节时在唐家院中,魏叔玉摆开赌局的身影。那人似乎与裴温相交甚笃,其中莫非另有纠葛?
      就在众人心绪将定之际,又有道身影忽然出现在门前,正是曾在唐府有过一面之缘的冯六娘。
      她下意识望向唐元珍,却见对方虽仍紧抿着唇,但那双明眸中已不见先前锐色,反倒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局促。冯六娘的目光掠过唐元珍时,凌厉的眉眼也稍稍柔和了几分。
      冯六娘大方步入堂内,身后随着一位面生的侍女。那侍女半张脸肿得老高,垂首低声啜泣,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学生冯蔷,听闻舍妹惹出事端,特来陈明真相,并向诸位师长请罪。”
      此言一出,满堂皆寂。
      众人目光骤然看向她,尤以冯十娘反应最为激烈——她原以为阿姊是来替自己解围的,怎料开口第一句,竟是代她认罪?
      “阿姊,你疯了不成?”冯十娘凄声喊道。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冯六娘扬手便是一记耳光。冯十娘猝不及防,捂着火辣的面颊怔在当场。
      “冯露白,跪下!”冯六娘声色俱厉。
      多年积威之下,冯十娘虽满心不甘,却也只能双膝落地。
      见主子已跪,那侍女也“扑通”一声匍匐在地,颤声道:“各位尊者明鉴。奴婢是十娘的贴身侍女,曾听十娘提及,当年裴家与冯家同时入京,都相中了一处宅院。可……可裴家以势压人,将宅院强占了去。冯家另寻他处,却始终找不到合意的居所。十娘至今仍住在逼仄之处,因此对这段旧怨耿耿于怀,这才起了作弄裴家女郎的心思。”
      冯六娘说罢敛衽而跪,姿态端正:“此事皆由十娘而起,我身为阿姊,难辞管教不严之过。虞公作何处置,冯家绝无半句怨言。”
      "诸位以为如何?"虞公环视众夫子。
      在座皆是明哲保身之辈,谁愿揽这烫手山芋?纷纷推说但凭虞公决断。
      苏语卿垂眸思量:冯六娘为何匆匆赶来,还将罪名尽数推给亲妹?莫非这也是裴温的手笔?
      她的目光在冯十娘与裴十一之间流转,待触及身侧的韩论非时,骤然顿住。
      魏袅的证词未必可信,冯六娘的说辞更是欲盖弥彰。
      这出荒唐戏码里,韩九郎才是真正的无辜者。哪里是什么陈年旧怨,分明是冯十娘蓄意针对他!
      “自今日起,冯露白退学,不再是我东篱书院生徒。至于裴玉珠……”
      苏语卿听着虞公的裁决,只觉荒唐至极——如今凭着几句轻飘飘的认错,就想将诬陷皇子这般大错,掩盖成两家之间的私怨,就此轻轻揭过?
      隐在暗处的苏语卿周身气息骤然转冷,韩论非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怒意,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目光精准地落向她所在的方向。
      那眼神里既有对她此刻才发作的不满,又隐约透出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
      韩论非摩挲着被苏语卿握过的掌心,忽然觉得这满堂的喧嚣,都比不上此刻她无声的愤怒来得有趣。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无声交汇。望着那抹眼熟的忧色,苏语卿不由一怔。
      ——当初她执意要取赵析性命时,他也曾露出过这般神情。
      苏语卿明白他在担忧什么。她幼时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在礼崩乐坏、人如草芥的乱世中挣扎求生,为了活下去双手染血亦是寻常。
      可这里是西京城。所有的欺凌与杀戮都被冠以体面的名目,藏在温文尔雅的假面之下。
      他是怕她在这暗流汹涌之地贸然行事。
      衣袖被轻轻一扯,苏语卿蓦地回神,才发觉此事已然了结。
      席间夫子纷纷起身,冯六娘对冯十娘的啜泣置若罔闻,正对韩裴二人说道:“明日家父家母自当备礼致歉,还望九殿下与裴家女郎念在冯家诚意致歉的份上,让此事就此了结。”
      苏语卿唇边掠过一丝冷笑,却听见韩论非低声道:“走了。”

      待苏语卿寻了个隐蔽处撕去符箓,转回正德院大门时,韩论非的身影早已杳然。
      恰逢散学时辰,书院学子三三两两结伴向车马处行去。苏语卿随人流往前,远远便见唐元珍几人聚在犊车旁,齐齐朝她招手。
      “三娘,这边这边!”
      “苏三!”
      见到池二郎的身影,苏语卿方忆起自己将书本托付于他,却忘了取回。
      池二郎似看穿她的心思,笑嘻嘻拍了拍身旁车驾,“放心,一本不少,都替你取来了。”
      “有劳了。”苏语卿含笑致谢。
      “咦,我怎觉得方才在梦里见过你?”醒酒后的虞好好歪着头,满面懵然。
      苏语卿但笑不语,池二郎一拍前额,长叹一声。
      倒是鼻青脸肿的唐元珍一把抱住苏语卿,将脸埋在她肩头,“三娘,今日多亏有你,否则回家定少不了一顿好打。”
      苏语卿轻拍她背脊,“无事便好。日后莫再这般冲动了。”
      “若不冲动,岂是唐元珍?”旁侧有人听见,笑着接话。
      唐元珍扁扁嘴,抬头唤道:“袅袅……”
      “活该!什么人都敢招惹。”魏叔玉没好气道。
      唐元珍冲他扮了个鬼脸,“魏大郎,快去漱漱口,真臭!”
      魏袅浅笑颔首与众人致意,随兄长登车,温声道:“诸位,明日书院再会。”
      与魏袅别过后,四人又闲谈几句,便有了散去之意。苏语卿今日是乘唐元珍犊车而来,自然与她同归。
      正待登车时,几卷厚重的经史子集忽被人抛入怀中。苏语卿眼明手快,稳稳接住,抬头便见那道熟悉的褚红身影立在面前。
      “苏语卿,我既已信守承诺放过唐元珍,这抄书的责罚,总该算在你头上吧?”
      见来人是韩论非,唐元珍不欲与他照面,一扭身便钻入了犊车。
      “理当如此。”苏语卿报以微笑。
      那厢虞好好已不忿地指向他:“韩九郎,你竟让他人替你抄书!我回去定要告诉阿翁!”
      “虞八八整日叭叭不休……”韩论非微眯着眼,故意拖长语调,语带讥讽。
      两人早前因晋王妃的缘故时常见面。虞好好在族中行八,素来贪嘴又爱告状,往日在韩祁面前没少给韩论非添堵,这梁子早就结下了。
      “你!”虞好好鼓起腮帮,伸出圆润的手指欲再理论,即刻被充作和事佬的池二郎拉开。
      “罢了罢了,何必与他计较?”
      “难道就由着他欺负新来的同窗?哎呀,别拉我,我偏要告诉阿翁,让他为苏三做主……哼!”
      韩论非懒得理会虚张声势的虞好好,眼神重新对上含笑不语的苏语卿。
      他还有事?苏语卿眉梢微动,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直白的注视,视线漫无目的地掠过他褚色衣袍上细密的暗纹,静待他开口。
      “明日,你可还会来书院?”
      这问题来得突兀,苏语卿不禁一怔,抬眼细细打量他话中真意。
      韩论非面上仍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可接下来的话却带着若有似无的试探:“该不会,你又要不告而别吧。”
      苏语卿想起在洛阳时,韩祁并没有过多的时间留给她作别,那时,韩九郎发现她突然消失,会做些什么呢?
      她抬眸看向眼前人,暮色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影,那双向来漫不经心的眼眸此刻正静静地望着她,竟让人读不出情绪。
      “……不会。”她轻声应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卷边缘,“明日见,九殿下。”
      得到了还算满意的答案,韩论非唇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他本欲转身离去,余光却瞥见卫侍官正静立在数丈外的柳荫下,身后随从垂手侍立。
      他素来不喜这些规矩束缚,原想像往常一样绕道而行。但转念间,想到明日那三家人必定要入宫请罪,若是明日阿母突然传唤至皇后宫中,却还蒙在鼓里,反倒不够妥当。
      他离宫就读,本是为了便于夜间除妖行事,不想落在旁人眼中,竟成了阿爷赐予的殊荣,引得那些心思晦暗之辈在明里暗处滋生事端。
      可如今西京城内暗流涌动,妖物肆虐,他实在无暇在此等琐事上耗费心力。既如此,不如劝阿母暂且忍下,待阿兄回京,他自会与背后之人算总账。
      思及此,他终是举步向卫侍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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