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海

　　简短的一句话让我握着手机的手心微微出汗。我强迫自己冷静，找了个借口：没什么，半夜突然感慨起来了。那时候刚见到你，就像认识很久了一样。很神奇，也很感动。

　　消息发送成功。

　　我等待着回复，“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反复出现、消失、再出现。

　　她在那边反复斟酌，打了又删。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迟迟没有新的回复。

　　沉默在深夜的空气中蔓延，放大了一切细微的声响和我内心的不安。

　　我有些等不下去，心跳声盖过了呼吸，我又敲下一行字：你以前来过临山吗？

　　这次她的回复来得很快，几乎在我发送的下一秒：嗯。

　　一个字简洁明了。我的手指却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她来过临山？什么时候？为什么从来没提过？既然来过，为什么要我当向导？为什么又要再来？

　　混乱而可怕的猜想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理智。

　　我猛地闭上眼睛，把手机狠狠丢到一边，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生疼。

　　不可能，那家人不姓俞。俞思宁是独生女，时间、地点、人物……都太牵强了。临山每年不知有多少外地游客，其中来自她那个省份的更是不计其数。

　　心里拼命说服自己，试图压下那阵灭顶般的恐慌。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颤抖着手，重新捡回手机。屏幕还亮着。

　　俞思宁发来简短的一句话：初中时，我爸带我来的。那次我看到你了。

　　我的眼睛盯着这行话。看到初中狠狠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泛起了疑虑：

　　初中至少是六七年前了。她那个时候就看到我？然后记住我？所以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偶然。

　　她为什么要这样。

　　我等着她的解释。

　　我没再问，俞思宁像是隔着屏幕读懂了我的心思，几分钟后，一个语音通话打了过来。

　　我盯着屏幕上那个闪烁的语音通话提示，心跳如鼓。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几毫米处，微微发抖。夜里，震动声格外突兀。

　　我按下了接听。

　　对面传来一点细微的声响，像是布料摩擦，然后“咔哒”一声轻响，接着是脚步声——她从椅子上站起来。

　　“时雨。”俞思宁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丝熬夜后的微哑，但很平稳。

　　她轻轻叹了口气，气息透过电流仿佛就拂在我耳畔。

　　“对不起。”

　　我握着手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

　　俞思宁没听到我的回应，顿了顿，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缓了些，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

　　“我……五六年级那会儿，在地方台的一个晚间新闻里，看到过临山那场事故报道。”她的语速不快，“时间太久，具体细节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夏天，后来我再想找那个报道，就找不到了。那时候还小，知道得也不多，但还是记住了临山这个地方。”

　　“所以初二的一个周末，我妈加班，我爸有空，就问我想去哪儿玩。我说我要去临山。”

　　“我们就来了，住在一家民宿里，就在你家不远处。”

　　她停顿了一下：“我见过你。”

　　我的呼吸屏住了。

　　俞思宁组织语言，继续开口：

　　“当时住的民宿老板，每天下午都坐在门口竹椅上抽烟。我爸和他闲聊，我就在旁边玩。那天他夹着烟，朝路那边抬下巴。跟我爸说：‘喏，就那孩子。挺不容易的，前几年家里出了事，爸妈都没了。当时哭得不行……现在看着倒还好，读书挺用功。’”

　　她的叙述把我拉回到六七年前。那时我每天上学放学，骑着一辆小自行车，固定穿过一条绿荫路，平常闲下来也会从那去公园散步。绿荫路两边的民居大多改成了民宿，白墙黛瓦，挂着招牌。

　　“你当时好厉害，单手插兜骑车，一下子就没影。我就看见你一个侧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记住了。”

　　“当初只是记得有这么个人。后来……后来我去临山散心，走到你的店，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眼熟。聊起来，越听越确定，你就是当年那个骑车的女孩。所以，是有些激动，也觉得……挺有缘分的。”

　　她讲完了。听筒里安静下来，过了几秒，俞思宁才又开口，这次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如释重负的笑意，听起来轻松了许多：

　　“之前一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毕竟突然讲起这个有点奇怪，也怕让你想起不好的事……没想到你先问了。也好，说出来反而轻松。”

　　她缓了缓，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温和与关切：“所以……到底怎么了？。”

　　我定住了。

　　脑子里飞快地过着俞思宁的话。初中、旅游、民宿老板的闲谈、偶然的遇见、多年后的重逢……逻辑链条清晰，时间地点人物都没有大的问题。我初中确实常走那条绿荫路，街边的民宿老板和住户，几乎都认识我。她的话，听起来顺理成章。

　　俞思宁没有理由骗我。

　　我……我几乎要接受这个解释。事实上，在心底某个角落，我根本不想去深究，不想发现任何可能的缺陷。这个解释如此圆满，足以抚平我方才所有荒谬的猜疑和恐慌。

　　可是，一个细微的声音还在问：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

　　但念头立刻被另一个声音压了下去：她也没说谎啊，因为我根本没问过。

　　脑子像一团被猫抓乱的毛线，理不出头绪。

　　偏偏又传来她关切地询问：“是不是做噩梦了？”

　　焦躁和疲惫一起涌上来。我放弃了思考，顺着她给的台阶往下走：

　　“嗯……是睡迷了，做了个噩梦。”

　　“梦到什么？”她问。

　　“……醒来就忘了。”我低声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那就不用刻意去回想，会很累。”俞思宁说，“应该是最近看书太累了，醒来别一直躺着，起床走一走，喝点热的，好不好？厨房柜子里，我上次买的奶粉还有两罐，你慢慢喝。”

　　“嗯。”我应了一声，听话地坐起身，摸索着按亮了床头灯。

　　暖黄色的光线瞬间驱散了浓稠的黑暗。我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会儿，才趿拉着拖鞋，推开房门走出去。

　　客厅里一片寂静，窗外其它的单元楼只剩下零星灯火。

　　慢慢地走到厨房，打开顶灯，明亮的光线让一切都清晰起来，也让我有种终于从梦魇中彻底醒过来的感觉。

　　这时，再去回想刚刚自己在床上辗转反侧、焦躁不安，甚至对俞思宁发出那样突兀又带着质问的消息……一阵迟来的、强烈的不好意思攫住了我。

　　俞媛是好心多问几句。可我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大？一点风吹草动就紧张到无法呼吸。

　　那个一遇到点事就心慌气短、战战兢兢的破毛病根本没有好。

　　俞思宁没有挂断语音，那边安安静静的，不像我这边，能清晰地听到秋蝉的鸣叫。

　　我打开柜子，拿出奶粉罐，烧上热水。等待水开的间隙，听到听筒里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很轻，很规律。

　　“你怎么也不睡？”我一边往杯子里舀奶粉，一边问，声音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有些空。

　　“在批作业。”俞思宁透出一点无奈的笑意，稍微放低了些，“有点头疼。”

　　暑假她几乎全程陪我，停下了手头所有的兼职家教。结果开学没多久，那些熟识的家长又纷纷联系上她，言辞恳切。其中还有一个孩子升了初三，正是最关键的时候。俞思宁心软，又是教惯了的学生，不好拒绝，于是又重新把这份兼职拾了起来。

　　代价就是更忙，以及操更多的心。常常要熬夜备课、批改作业。

　　我心里那点不好意思，瞬间被涌起的愧疚覆盖了。她大半夜还在劳累，还要分神应对我突如其来的、没头没脑的质问。虽然她语气平稳，甚至反过来安慰我，但这肯定打断了她好不容易集中的精神。

　　水开了，我冲好牛奶，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白色的漩涡在杯中旋转，升起温热香甜的气息。

　　我心神还是有些恍惚，不知道该怎么为今晚这场莫名其妙的审问收场，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那过于激烈的反应。

　　俞思宁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她语气轻快地说：

　　“对了，国庆假期我这边工作安排得差不多了，可以提前两天结束。我过去找你？”

　　我搅拌的动作停了一下。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我说。

　　对面，俞思宁似乎愣了一下。

　　紧接着，我说：“我过去找你吧。”

　　听筒里静了几瞬，俞思宁笑了起来，声音清澈又带着点惊喜：

　　“好啊。”

　　我们又简单聊了几句，她叮嘱我喝完牛奶早点睡，别想太多。我也反过来劝她别再熬夜了，作业明天再批也一样。

　　互道晚安后，我挂断了语音。

　　然而，放下手机，我发现自己并没有立刻去睡。“去找俞思宁”的念头迅速扩散成一片难以抑制的兴奋。

　　车票、行李、要给俞思宁带的礼物、节日安排……一件一件具体的事情涌入脑海，我开始下意识地计划起来。

　　不知不觉，注意力全被即将到来的见面占据，方才那些辗转反侧猜疑不安，竟就这么翻了篇。

　　直到第二天早上，被窗外明晃晃的阳光照醒，我才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鼻子也有些不通气。伸手一摸额头，有点烫。再一看，被子不知何时被踢到了床脚。

　　……兴奋过头，熬了大夜又着了凉，又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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