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地尽黄昏

　　转眼两年过去，君颜一直在打听方予父母的下落，却迟迟没有结果。
　　方予的剑法已经小有所成，却不敢轻易在君颜面前展示，他还是害怕与赤华相融的那一日，君颜会消失。
　　君颜打听完消息回来时，天色已晚，她见方予屋内烛火已经熄灭，便把脚步声放轻，进屋看他有没有盖好被子。
　　不出君颜所料，方予又把被子踢在了地上，君颜轻声替方予盖好被子，但还是把方予弄醒了。
　　方予起身拉住君颜的手，不让她离开：“姐姐，以后不要回来这么晚了。”
　　君颜见方予已醒，点燃了蜡烛，方予下意识的抬手盖住眼睛，君颜坐到他床边，对他道：“我今天打听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有一对夫妇说他们见过你父母，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了。”
　　方予听后瞬间来了精神：“真的吗，能找到我父母了？”
　　君颜点头应下，不敢直视方予的眼睛，刚才说的话她没有撒谎，但是她隐瞒了一部分。
　　吹灭蜡烛，君颜重新替方予掖好被角：“快睡吧，明天还要练剑。”
　　方予还是舍不得君颜离开：“姐姐，你能不能多陪陪我，我不想你走。”
　　“我不走，就在隔壁。”
　　方予说得很慢，但是咬字清晰，他声音拖的有点长，像是害怕被拒绝：“姐姐，我怕。”
　　“两年了都不怕，怎么今日就怕了？”
　　“一想到要见我父母，我就紧张，姐姐，你今晚陪我睡好嘛？”
　　君颜虽然心里不愿，但还是妥协了，一提到方予父母，她就不知该如何再开口。
　　“就一晚。”
　　“嗯，谢谢姐姐。”方予心里美滋滋的，立马腾地方给君颜，待君颜熟睡后，方予缓缓睁开了眼。
　　闻着君颜身上独有的灵木气息，方予安心不已，眼前之人不仅给他性命，还帮他和家人重逢，他到底花了几辈子的运气，才能遇到这世间极好的君颜。
　　就在方予闭眼的一刻，他又猛的惊醒，喉咙发干，吸了口气，抬手缓缓靠近君颜。
　　整个手掌落到她肩上，方予彻底清醒，君颜的胸膛轻微起伏，方予感受到了：“呼吸……”
　　“姐姐会呼吸了。”君颜被他吵醒，身子转向他，睁开眼问道：“你说什么？”
　　方予心跳如鼓，收回发颤的手：“姐姐，你有呼吸了。”
　　一字一句，君颜听的一清二楚，她立马坐起身，摸上自己的脉和胸膛：“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不，有的，我感受到了，姐姐刚才就是在呼吸。”方予见君颜没有探到，着急的向她解释。
　　君颜摇了摇头，又躺回去：“这样一瞬的感觉，有过太多次了，应该是灵木调息时需要呼吸和心跳，不必大惊小怪。”
　　“可是……”
　　“睡觉，不然我马上离开。”
　　方予不敢再多言，在漆黑的房间里朝君颜的方向看了一眼：“姐姐，晚安。”
　　这次待方予熟睡，君颜又缓缓睁开了眼。
　　这次连呼吸也有了，灵木就算再灵，也不可能会有人才有的呼吸和心跳。那既然有过它们，是不是说明也会有感情，感情到底是什么，是牵挂吗？
　　君颜转身看向躺在身侧的方予，情不自禁的伸手捏他的脸：“和梁昳辞有什么区别，为何会牵挂你？”
　　她不明白，心里滋生的那一种感觉到底是什么。按理来说，灵木没有感情，不会被任何使命以外的事左右，可她在告诉方予有关他父母事情的时候，选择了隐瞒。
　　该怎么和你说呢，告诉你，你会不会很难过，万一你不想做剑灵了，我要不要杀了你？
　　君颜觉得头疼，不愿再去想。
　　明日吧，明日便告诉你真相，不管你接不接受，你都有知道的权利。
　　“唔……”方予被她捏疼了，昏睡中抓住她的手，又泄力缓缓松开：“姐姐，谢谢你……”
　　“傻子。”君颜收回手，嘀咕了一声。
　　第二日，君颜早早起床，等方予醒来时，屋内只剩他一人。
　　方予伸了个懒腰，起身下床：“昨晚睡的真香，一夜无梦，简直就是前所未有。”
　　方予去了君颜的房间，照常帮她打扫，整理好一切事务，没有像往常一样练剑，而是换了身衣服前往街市。
　　君颜怕自己打听到的消息有误，又特意换了不同的人询问，可结果还是一样。她没有理由再逃避了，只能回去面对方予，哪怕方予再难过，他也迟早要知道。
　　君颜回到院中，没有看到往日那个蹦蹦跳跳过来迎她的身影，方予的房间内也空无一人，君颜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又去了自己的房间。
　　屋内的景象和往常一样，只不过又干净整洁了一些，想必是方予打扫过。
　　他会不会已经提前知道，然后一个人离开了？那也应该会等我，他不会一个人走。
　　君颜此刻没有注意到，她在为方予紧张。
　　一只温热的手从君颜身后捂住她的眼睛：“姐姐，猜猜我为你准备了什么？”
　　君颜听到方予的声音后，心里的一块石头踏实落地，她把方予的手从眼前移开：“怎么不去练剑？”
　　方予不答，站到她身前，把准备好的礼物藏在身后：“姐姐，你每日都穿这一件白衣，都要成白豆腐了，我这次专门为你准备了新衣服。”
　　“不需要。”
　　方予猜到了会是这种回答，也不气恼：“姐姐，你猜猜是什么颜色，猜对了我就送给你，猜错了我就告诉你答案，然后再送给你。”
　　“无聊。”君颜紧绷的脸缓和了不少。
　　方予笑得从容，笑声极具感染力：“姐姐，是青丹色的，很好看，我按照你的尺寸，让他们专门定做的，花了很大功夫呢。”
　　方予从身后拿出衣服，展在君颜面前，君颜看着眼前的人被衣服遮住，没有说话。
　　心底很多种情绪交杂在一起，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方予从衣服的一旁探出头来，可怜巴巴道：“姐姐，这是我攒了好久的钱才为你定制到的，你真的不收吗？”
　　君颜接过衣服：“有心了。”
　　方予又开朗的笑着：“姐姐喜欢就好，哦对了，这个是饴糖，很甜很甜，你尝一下，这次肯定有味道。”方予拆开一颗买好的饴糖，剥好糖纸递到君颜面前。
　　君颜看着方予踮着脚喂她糖，用另一手接过，含在嘴里。
　　“怎么样，甜不甜？”方予见君颜吃下去，急切的询问。
　　“不知道。”君颜还是摇了摇头。
　　“没关系，一定是吃的太少了，我买了好多饴糖和蜜饯，都给姐姐。”方予一股脑的把买好的东西塞给君颜，嘴上的话既是在安慰君颜，也是在安慰自己。
　　“方予，我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这是君颜第一次有所顾虑，但她必须要打破这个顾虑。
　　方予听出了君颜语气里的认真，他接过君颜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准备把君颜的话听完：“姐姐你说。”
　　“方予，你父母，其实在一年前，就已经染上恶疾，双双病逝了。”君颜观察着方予的神色，怕他一时接受不了，再冲动做什么傻事。
　　方予呼吸滞了一瞬，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他征征的站在那里，看着君颜，也看到了君颜眼中那个呆愣的自己。
　　“谁告诉你的？我不信，他们肯定瞎说，你带我去找他们，去找那些瞎说的人，我要亲自问他们，起码活见人死见尸，他们凭什么说我父母不在了！”方予怒目圆睁，眼眶也慢慢变红，无力的朝君颜怒吼。
　　君颜尽量的去安慰方予，双手扶上他的肩：“方予，你冷静下来，我已经打听很清楚了，你父母被葬在城外的山头，已经有一整年了。”
　　“带我去找我父母，我要见到尸体才肯相信，他们不可能不在了，只是还没找到而已，姐姐，你在骗我，你点头，你说你在骗我，你说啊！”方予此刻听不进去任何人说的话，找了三年，期待了三年，不可能是这样的结果。
　　君颜的声音也渐渐抬高：“方予，你心里清楚，我说的句句属实。”
　　方予摇头，生离死别的哀痛涌上心头，尽管眼泪不停的往外落，却还在强颜欢笑：“不会的，姐姐你骗我，你肯定在骗我，你想给我一个惊喜对不对，现在我父母就在门外，他们要给我一个惊喜，他们在等我，我要去找他们。”
　　君颜拦住向外跑的方予，把他抱在怀里：“方予，对不起，是我晚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怎么会不在了，是怪我没有找到吗？可我找了啊，姐姐，我找了。”
　　君颜紧紧抱住他：“哭出来就好了，发泄一下吧。”
　　方予眼泪落得汹涌，语无伦次说着那些话，脑中最后一根理智的弦也被崩断。
　　君颜一只手揽住方予的身子，另一只手帮他顺气，下巴靠在方予的头上，轻声安慰：“方予……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他们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方予从君颜怀中挣扎出来，低着头把她往屋外推：“姐姐你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门被方予使劲关上，君颜一个人站在门外，她知道方予不想让她看到这一面，因为君颜早就把他放在心里了。
　　一墙之隔，方予瘫跪在屋内，君颜便陪他坐在屋外。
　　时间大步流星的走过，不留下一丝痕迹，太阳升起又落下，天色已被黑暗填满。
　　方予哭干了眼泪，他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门外的君颜，一瘸一拐的走向她：“姐姐，带我去城外吧，我想……去看看他们。”
　　“太晚了，明早再去吧。”君颜也站起身。
　　“我已经晚了三年了，不想再晚了。”
　　君颜没再说什么，蹲在方予身前：“上来。”
　　“不用，我可以……”
　　“上来。”
　　方予静了两秒，君颜背起他，朝城外走去。
　　城外的路不远也不近，可方予觉得，这是他一辈子走的路程最远的路，时间最久的路，这条路，他不想走到尽头。
　　大概是哭累了，方予的呼吸声渐渐变浅，半张脸埋在君颜肩上，静静的睡着。
　　君颜偏头看了一眼背上的方予，轻轻叹了口气，怕他染上风寒，又施了一个保暖的小法术在他身上。
　　带方予祭拜完已逝的父母，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向前拨动了数月。方予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还好少年虽成长，却心性未变，依旧是当初那个少年。
　　“姐姐，尝尝这个，很香。”方予把烤好的甘薯剥给君颜，君颜接过细细品尝。
　　方予托着腮，目不转睛的盯着君颜，手不自觉的抬起，戳了戳君颜的脸，君颜疑惑，停下了咀嚼的动作：“做什么？”
　　“就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能造出全天下最好的姐姐。”
　　“她是我师父，把任务交给我之后便仙逝了，我见过她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方予脱口而出：“那姐姐的师父肯定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为什么？”
　　“因为能创造出来姐姐这么好的人，当然不会差。”
　　“方予，你已经休息了多日，也该练剑了。”
　　方予瞬间精神不起来了，他以最快的速度脱掉靴子钻进被窝，只露出一个脑袋，眨着圆溜溜的眼睛对君颜道：“姐姐，今天真的太累了，明天我一定练剑。”
　　“你昨日也是这样说的，今日必须练剑。”君颜态度强硬，丝毫不给方予偷懒的机会。
　　“好好好，都听姐姐的，我练就是了。”方予不再坚持，无奈穿好衣物下床，跟君颜到院内练剑。
　　“不错，没想到你几日没有碰剑，剑术竟然还能提升。”
　　方予收剑，利落的站到君颜身前：“既然有进步，那姐姐你得答应我，给我一个奖励。”
　　“想要什么？”
　　“我想看姐姐笑，虽然姐姐是木头人，但木头人也要开心，姐姐还从未对我笑过。”
　　“这样。”见君颜不答话，方予两根手指撑起她的嘴角，认真教她：“像这样笑起来，就比平时还要好看。”
　　方予把手放下来，君颜的表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方予有些失落，但很快打起精神：“没关系，像味觉一样，慢慢练，总会有的。”
　　说到这，方予突然想起今天还没有让君颜尝新菜品，便着急忙慌的跑去了厨房。
　　方予离开后，君颜望着他跑去的方向，又看了眼桌上的甘薯，喃喃道：“甜，到底是什么味道。”
　　厨房内，方予坐在灶台旁一时失神。
　　剑术越来越好，与赤华剑相融的时间也会越来越短，我融剑之后，姐姐消失了怎么办，如果她不消失，会不会把我忘了？
　　方予想起锅里还有菜，突然起身，赶忙掀起锅盖，慌乱中不慎被烫到了，吃痛一声，便立马冲凉。
　　把做好的饭菜端进君颜的房间，君颜一看就看到了方予被通红的手背：“手怎么回事？我记得刚才还好好的。”
　　方予笑着看了一眼，不放在心上：“刚才做饭时烫到了，已经冲凉过了。”
　　“伸手。”
　　方予乖乖把手伸过去，看君颜是想耗费灵力给自己治疗，立马把手抽回去，但还是被君颜按住：“别乱动，你忘了，我原身是灵木，有疗愈的功效。”
　　方予也不再乱动，静静的看着专注的君颜，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姐姐关心我了。”
　　“别走神，以后小心一点。”
　　“知道啦知道啦，这次烫的太值了。”
　　方予言毕后，君颜刚好疗完伤，她把方予的手轻轻一甩：“值什么值，不许再有下次。”
　　方予点头应下，另一只手捧着那只被君颜治疗的手，不舍得松开。
　　君颜瞪了他一眼：“过来吃饭。”
　　“来了来了。”

　　木头人不会思考，君颜会。
　　木头人没有五感，君颜渐有。
　　木头人没有呼吸，君颜有过。
　　木头人没有心跳，君颜有过。
　　木头人没有情绪，君颜有过。
　　木头人没有牵挂，君颜有了。
　　木头人没有方予，君颜一直都有，永远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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