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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④
突兀地来找我,突兀地和我解释。
我懵了好一阵,不知道浩然想干什么。
“我真没有强行标记她。”浩然再强调一遍。
我沉默片刻:“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浩然一双眼安静地看我,让我一阵心虚。我没法说我曾在夜晚的小池塘边遇见过他们。
“要真是强行标记,你现在早蹲号子里了,还能在这?”
“也是。”浩然点头。
我松了口气。
皱起眉:“讲你的那些屁话,很快就会不攻自破的。”
浩然又看了我一会儿,才移开视线,他眼盯自己鞋尖,专注地像在钻牛角尖:“我不在乎他们讲什么。”
沉默几秒钟。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解释?”我问。
浩然没回答我,而是继续讲:“单位的钱,我是想偷了,但没真得手,还没偷成就被发现了。”
“......”
“我需要用钱。我爸欠了赌债,还得了肺病。家里已经没钱用了。”
“我和晴晴借过一笔,但不够用,没办法。”
“和晴晴借的那笔钱,被晴晴爸妈发现了。她爸看不起我,不同意我们在一块,知道晴晴有了我的临时标记,找人揍了我一顿,我就住院了。”
“......”
原来是这样。
我过了半晌才问:“那系花......她什么态度?”
浩然怔愣一下,然后摇摇头:“她的态度不重要。”
浩然:“原本也是我骗了她。我和她借钱,只是讲我爸生病需要用,没有讲别的。我以前跟她讲,我家在小镇上,父母是普通的工人。她不知道我是乡下人,妈不要我,爹也残废,还欠赌债。”
“......”
“为什么撒谎?”我问。
浩然嘴角牵起一抹讥讽的笑,垂眼看自己双腿。
我明白了浩然的意思——不撒谎,他和系花就不可能,结局不过是断两条腿。
“那你......”
“我要走了,离开北京。”浩然猛地打断我。
我愣住了。
我知道,浩然是喜欢北京的。从坐上火车来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特别喜欢北京。那种喜欢,就像野兽有天然的冲动一样。
“你要去哪?”我问得有点干涩。
“不知道。反正随便。”浩然讲得神态也很随便。
他一直站在门边,没有往屋里多走一步,讲完话,就侧过身拉开门,是要走,然后深深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藏了讲不清的许多情绪,像枪打一梭子弹,崩星儿一下穿过我脑袋。
浩然不在乎学校里的人讲什么。
我仿佛意识到了某点,脱口讲道:“我回斜阳坞一句都不会瞎讲的。我不乐讲别人闲话。”
浩然垂下眼皮,嘴角又短暂地提了个那样讥讽的笑。然后他不动了。
站着一动不动,像一个没有生命力的雕塑。
站着站着,突然,他手动了一下,像雕塑裂开一条口子。他从背包里摸出来个本子——有点眼熟,牛皮包着的,是浩然曾写“未来蓝图”的那个本子。
浩然把本子往外抻出一点,但只有一点,我分不清他是不是想把本子给我。
“我是没那个命留北京了,你好好念,要是以后有机会......”浩然讲一半停住不讲,拿本子的手把那抻出的一点缩回去。
“算了。”浩然轻轻地说。声音和灰尘飘在天空里一样轻。
“咣”得一声,他把牛皮本子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
“哎......”我张开嘴,不知道讲什么。
“不要了。”浩然讲。讲完他没再看我一眼,转头出了门。
走廊上传来拐杖敲打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远去听不见了。
我低头,看垃圾桶里浩然的牛皮本子。我想捡起来的。但垃圾桶里有中午的剩菜没扔,本子染脏了。可我也还是想捡起来,只是我弯下腰,伸出手,耳朵猛地一颤,耳边漂浮起那声轻得没了命的“算了”。
我手指头一抽,收回手直起腰。
我从作业本上撕下两张干净的大白纸,扔到垃圾桶里,盖上了那个牛皮本子,就像给死人盖上白布一样瞎扯淡。
不要了。
不要的东西,就不要了吧。
这晚我又去电话亭,给家里去了个电话。爹还是不在家,外出干活儿没回来,但这回不是我妈接的电话,是外婆接的。
惯例嘘寒问暖一遍后,我状似无意地讲:“有点想家了,咱斜阳坞最近有没有什么新奇事情呀?”
“没的,哪来的新奇事情,斜阳坞就新奇不了。”外婆这样讲。
我想,浩然的事情,斜阳坞还是没有嘴巴讲。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外婆只是没告诉我,斜阳坞还是有“新奇”事情的——王瘸子丢了。
忽然有一天,别人路过他家院子的时候,没有听到咳嗽声音,起初大家以为他是咳嗽好了,但后来回过神才发现,竟有几天没有见过他了,他上工的地方也找不到人。
村长带着几个人撞开门进王瘸子家一看,好嘛,这人早没影儿了。东西拿了不少,看来是自己跑的。
浩然当然不可能再回斜阳坞了。我家从没人打电话专门问我浩然在北京怎么样,所以我一概不知,等放假回家了,才了解这些。
这时候村里人问我:“浩然怎么样?”
我就讲:“不知道。”
“浩然还在念吗?”
“应该吧。”我讲,“我也不知道,我们两个系距离太远,学校大,我根本见不到他。”
“那你也该去找找他,问问他呀,这么大事情,他爹都跑了。”
“不知道。”我讲,“我只知道浩然找到了实习单位,平时更是难见了,他好像没有课就不在学校。”
我一概这般敷衍,反正天高皇帝远,谁也瞅不着,久而久之就没人问了。
但村里人都知道,按王瘸子那个揍性,绝不可能是去北京投奔他儿,一定是惹了某件事情,跑路了。反正谁也没把王瘸子看起过。
我再没有见过王瘸子和浩然,我也不知道,以浩然对王瘸子的厌恶......是厌恶的吧?我觉得是,但也只是我觉得。
我认为浩然不会去找王瘸子一起走,但谁又清楚呢。
往后的同学聚会里,我更加难打听到浩然的消息,茫茫人海,浩然就像蒸发消失掉一样,不论是北京还是斜阳坞,都没了他的踪迹。
偶尔想起他,我倒也谈不上多么心痛怀念,只是曾有那么一时片刻,有点后悔当年没有捡起垃圾桶里那个牛皮本子。
年少不懂事,长大才知道天真的价格多昂贵。那牛皮本不值得要了,算了便算了,但唯一让人心头触动,是那里写满了一个少年想要挣出泥潭,野蛮生长的荒唐幻想。
我应该看看,看看那是什么样子。
我应该记住那个样子的。
……
……
。
浩然的故事讲完了,天渐渐黑了。
夕阳沉下,天边月儿冒出尖角。
邻桌的牛仔衣和运动服已经吃完,一大桶冰镇雪碧喝光,肚子胀得满满。
两个小少年拍拍鼓囊的肚皮,背上包,有说有笑地搭着肩膀走了,等待他们的,将是未知与未来,一生漫长的成长。
“你说,浩然为什么非要和傅叔叔解释?真的是怕傅叔叔把闲话传回斜阳坞吗?”
张一秋喝掉自己的最后一杯雪碧,晃了晃杯子。他杯底泛出浅浅荧光,似拘来一把月色。
“不知道。”傅星眠的手摩挲自己的杯子,“我也想过这个问题。”
傅星眠:“一开始我觉得是。他不在乎学校里的流言蜚语,因为他要离开,但他在乎斜阳坞里的流言。可他却没有再回斜阳坞,王瘸子也跑了。”
张一秋:“还是他解释的时候,不知道王瘸子已经跑了?”
傅星眠摇摇头:“不清楚,我爸没有写。”
张一秋看进自己的空杯子,和被拘的月光照面:“也可能是他什么都知道,但还是想和傅叔叔解释呢?毕竟傅叔叔是斜阳坞的人,斜阳坞是他的家乡,哪怕他不喜欢,他也是斜阳坞里生的,他不愿意在故土上泼自己一盆脏水。”
“人真的挺复杂的。”傅星眠说。
傅星眠端起杯,也喝掉了最后一杯雪碧:“谁又真的知道谁在想什么呢。有时候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的想法。”
就像有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身体有股火,要从内而外爆炸,又死活炸不起来。火捻子深深栽在心底,皮囊却是不可燃的,那点火就只能压抑沉闷,烧出的烟堵去心口窝里。
看自己不顺眼。遇上耀眼的东西,也不敢伸手去拿。
傅星眠看着张一秋。
张一秋抬起眼睛,和傅星眠四目相对。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天黑了。”张一秋说,“我们去酒吧吧。”
“好。”
棚顶的大灯泡“嗡”得一声,亮了起来。在这烟火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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