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

作者:云墨歌吟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像自己


      一九九五年六月,雍淳杰放假格外早,不知不觉他都已经中考了。六月中旬中考便结束,他拖着行李箱,提着几个袋子,背着厚重的书包。父亲雍勇去湾东接他,父子两人提着大小包东西,从车站回到筒子楼。雍勇年纪大,有些秃顶,头发只有四周一圈,他干脆剃得干净,留了个光头。一路上嘘寒问暖,雍淳杰都有些不耐烦,父子两人路上便不再说话。到家后雍勇才忍不住问:“考得怎么样。”
      “下个月才知道呢。”雍淳杰说,“到时候还要去学校一趟。”
      “发挥好不好。”
      雍淳杰考试的几天都是住在寝室,室友几个谈天说地,“平常一样。”
      “妈这个月回来吗。”他又问道。
      雍勇带着笑:“下个月回。”
      雍淳杰一家,与印象里中式家庭的男主外女主内不同,雍淳杰母亲是个酒吧的驻唱歌手,一年四季大多都不着家,今年过年都没回来。大多时间都是雍勇一人带着雍淳杰长大,母亲在他人生里,见得次数并不多,他印象最深的便是小时候生病时母亲哄他睡觉唱的歌。筒子楼里嘴碎的人都说他妈可能早就跟别的男人跑了,只是为了面上好看,每个月往家里寄点钱,还没跟雍勇离婚。雍淳杰小时候与母亲见面的次数还算多,上了中学后,一年都见不上一面。
      对雍淳杰来说,生活里有没有母亲这个角色似乎并不重要。他独立也顽强,雍勇很少操心。特别是上了初中之后,一年只有寒暑假才回家。随着雍淳杰长大,他鼻下的那块胎记变得不太明显,青春期一到,又长了点胡子,看起来只像是胡子有点深了。
      升高中的这个暑假,没有作业,余下的只有冗长的假期。雍勇跟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在景星乡过暑假,大概暑假结束前,他们就能搬到安置房去。筒子楼里的小孩还没期末考试,雍淳杰这些天也只好一个人在屋里闲着。
      直到某天熬夜看小说,睡到中午才起。他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雍哥。”小孩在门外喊道,“雍哥,起床啦。”
      雍淳杰赤着上身,背上有些凉席印出的红印。昨晚上太困,小说还放在床上,被他的手臂压着,几页书翻开,压出一些折痕。雍淳杰起床开门,“怎么了。”
      “我们一起去梅花山庄。”
      梅花山庄离筒子楼远,大概要走半个多小时才能到。
      “去那做什么。”雍淳杰问。
      “玩啊。”池岁星天真回答道,他举着一袋米:“去做饭。”
      雍淳杰纠正他,“这叫野炊。”
      “哦。”小孩点点头,“去野炊。”
      “你们放假啦?”雍淳杰问道。
      “还没有。”池岁星摇摇头,“还有好久才考试呢。”
      雍淳杰点点头,“等我换个衣服。”
      他回屋顺便拿了点白糖和几张报纸,打算烤糖吃。用勺子舀一点白糖,在火堆上烤化,把糖浆滴在报纸上,凝固后便连着报纸扣下来吃。吃到一半糖化了,粘着的报纸便可以吐出来。烤过的白糖多了一丝焦香味,对小孩来说这样会更好吃吗?不会,但是会很好玩。
      池岁星回去跟毛文博说雍哥同意一起来,文丽萍便跟毛文博已经在楼下等着了。等雍淳杰出门,见文丽萍也在,“文嬢嬢你也去啊。”
      “是。”文丽萍笑着,“我哪敢让你们几个小孩去。”
      “怎么想着喊我一起。”
      “星星不是说你放假回来了吗,这么久没见了。”
      有大人在,雍淳杰便觉得不太自由。要是几个小孩一起,他可以带着池岁星上山下河,抓鱼挖菜。在小孩眼里,他什么都敢做,却可以放心兜底,可有大人在,他便只能变成那个成绩好,独立自强的别人家的小孩。
      梅花山庄距离筒子楼稍远,平常池岁星跑去周家坝玩,都不用通知家里人,因为周家坝近,人也多,不用太担心。而梅花山庄远一些,人烟稀少,只是许多人来山里玩。梅花山庄也并没有梅花和山庄,只是山中有一块地方,有着遍野的紫竹梅,让山里一年四季都是绛紫遍野。而山庄,是许多来游玩的人自发建起的石座石凳,像是隐居的世外高人留下的住所一般。于是这座紫竹梅丛生的人迹罕至之地,便叫做梅花山庄。
      池岁星来的次数不多,只有周末放假,文丽萍和池建国都休息的时候,或是雍淳杰放假回家,带着他们许多小孩一起去,大人们才放心让孩子去远一些的地方。每次来池岁星都很兴奋,觉得像是在探险。要从山外进到山里的石凳石桌,要穿过一条进山的小路。
      去梅花山庄的人多,却也不多。多到地上的小路被踏平,路上再无野草生长;人也不多,小路两旁的枝干丛生,快要把小路隐秘遮挡。
      雍淳杰已经比文丽萍高,拿着文丽萍带的砍柴刀在前边开路。而池岁星便跟毛文博在后边玩,应该是池岁星一个人在玩。小孩找了根树枝,对着路旁的野花野草磨炼剑术。
      从小路到山里并不久,走一会,看见路旁多了些紫色的枝叶,再抬头往里看,便是一团紫竹梅,簇拥着中间的石桌。
      桌旁是一些草木灰,还有用石头搭起来的小灶,应该是此前有人在这里烧过饭。
      “去捡柴。”文丽萍说道。
      于是三个小孩便跑到四周,东捡捡西看看,抱了一大堆枯枝干柴回来。用打火机点一页小孩的旧作业纸,扔进柴火堆。
      “快吹气。”
      池岁星趴在地上,猛猛往石灶里吹气。掀起的灰呛着他,小孩咳嗽两声,灶里的火光雄起,升了起来。
      就靠小孩捡的这些柴火,做一顿饭自然不可能。文丽萍自然知道,饭都是做好的,倒出来热一热便可以吃。毛文博带的锅,放在石灶上,文丽萍把饭盒里的饭菜全放锅里,稍微炒一炒便好。都是文丽萍做的饭,味道自然一样,池岁星却觉得今天的饭格外好吃。
      雍淳杰野,大概池岁星调皮捣蛋的个性也是学雍淳杰的。天天跟在毛文博后边,最近都明显不那么调皮了。可雍淳杰吃饭却很是斯文,小口小口,衣服上绝不会沾上米粒或是让油渍溅上去。
      文丽萍看着雍淳杰,一时恍惚,“长得跟你妈真像。”她说道。
      “不像。”雍淳杰反驳,“我妈脸上又没有胎记。”
      雍淳杰觉得自己长得并不好看,鼻下那块胎记伴随他整个童年,被大人们打趣。青春期长了胡子,大多是不会剃或者刮掉,大人们说胡子会越剃越硬,直到男孩成年才会剃第一次。雍淳杰希望这胡子长深一点,把自己脸上那块胎记遮住。
      文丽萍听他这么说,只好安慰,“性格很像。”
      雍淳杰觉得他谁都不像。他爸长得矮小,一副庄稼人的模样,脸上黢黑,才四十岁却像是五十岁的小老头,醇厚朴实;而他妈呢,雍淳杰已经快忘了什么样,只是周围大人都说他妈妈很漂亮,唱歌又好听。所以他觉得自己不像他妈,更不像他爸。他谁都不像,他像自己。
      雍淳杰听文丽萍的说辞,觉得她认识自己母亲,忍不住问:“文嬢嬢,你晓得我妈为什么不回来吗。”
      “她要赚钱养家的嘛。”文丽萍说,“你老汉又没工作。”
      “他为撒子不去找个工作。”雍淳杰恼道。
      文丽萍看着灶里的火光,缓缓开口,“雍大哥之前也在矿上,还没认识正梅。工友们合着伙来欺负他,把他抬着丢进河里。”
      “我爸不会游泳!”雍淳杰很是生气,“然后呢。”
      “然后被正梅救上来了。”文丽萍说,“那会我还在读书,正路过河边就看见有个女生冲进河里。”
      “我妈这么厉害。”雍淳杰惊喜道,“那他们就认识然后结婚了吗。”
      “嗯。雍大哥之后都不敢过河,也不去上班。正梅说她来养你们。”
      雍淳杰才知道母亲有多辛苦,心里拉着责备的绳子似乎一下子被剪断,才终于敢直视心底里那个名字。秦正梅,就像梅花坚韧。梅花山庄没有梅花,景星乡也没有她。雍淳杰拿出白糖,用勺子舀起,把滚烫的糖浆滴在报纸之上。
      “我们小时候也经常玩这个。”文丽萍说,“我倒是觉得把白糖这么烧一遍更难吃。”
      “好吃的。”池岁星伸手去抓,可糖浆还没凝固,毛文博眼疾手快,拿着筷子在小孩手上抽了一下。池岁星吃痛缩回手,只听毛文博呵斥着:“还没冷呢。”
      “不烫的。”池岁星反驳,他见毛文博那眼神,还是悻悻不敢再狡辩。往报纸上吹吹气,才伸手去抓。
      “烫死你得了。”毛文博揪着小孩耳朵教训道,让池岁星一下有些怄气,
      文丽萍把锅拿上,去一旁的小池塘洗锅。池岁星发现石灶空着,石灶下的火熊熊燃烧,火光骇人连连后退。他自己拿勺子烧糖,偏偏置气觉得糖浆不烫,把手放在报纸上,正往上面滴。毛文博眼见小孩要被烫着,糖浆已经要滴落,池岁星的手就在下方,他只好伸手把小孩手撞开,糖浆滴在毛文博手背,烫得他倒吸几口大气。
      池岁星知道犯了错,一下子慌起来,毛文博左手的糖浆黏在手背,甩不掉也冷不下。他只好伸手去挠,连带着一层皮,血和肉一块撕了下来。小孩看毛文博手背见血,顾不得自己会不会被罚,立马跑到池塘边喊道:“妈妈!”
      文丽萍锅洗到一半,立马跑回来。只见毛文博头上一层汗,手背流着血,地上是一块已经冷掉的焦糖,糖背面黏着血肉,已被地上的草灰败絮染脏。
      “怎么弄的。”文丽萍立马问道,把毛文博带到池塘旁先用凉水洗洗。
      池岁星不敢隐瞒,“我……我玩糖。”他支支吾吾,说的断断续续。文丽萍生气,一下甩在池岁星脸上,啪一声脆响,小孩差点没站稳,捂着脸立刻呜咽起来。
      文丽萍厉声斥责:“好生说!”
      小孩本就说得慢,被文丽萍一凶,直接大哭起来。雍淳杰在一边帮着说话,“玩糖的时候烫到毛文博了。”
      池塘里的水并不干净,文丽萍没敢让毛文博多洗,雍淳杰跟在后边,有些着急:“我带他去诊所。”
      “要得。”文丽萍点头。
      毛文博脸色很差,身上一身汗,已经走不动路。雍淳杰只好背着毛文博往诊所跑,山庄里只有文丽萍和池岁星两人。文丽萍使劲点着小孩脑袋,让他拿着行李,一路去诊所。好在雍淳杰身体好,背着毛文博很快便到了诊所。向医生见毛文博手背上一块拇指大的伤口,“怎么弄得。”
      “烫的。”雍淳杰解释道,“烧糖的时候烫到了。”
      向医生消完毒,拿红药水抹在毛文博手背,缠了几圈纱布,又用透明胶绑好。做完这些,池岁星抱着锅,跟文丽萍刚好到诊所。脸上的泪痕未消,一边脸上还有红印。他看见毛文博坐在一边,手上缠着绷带。低着头,不敢看他。
      文丽萍在后边推他,小孩往前走了两步。毛文博听见声响,把手上的绷带伸到小孩面前,展示给他看。
      “对不起。”池岁星只好说,也只能说。
      毛文博把池岁星拉近,搂着。小孩跟他坐在一起,毛文博左手放在小孩腿上。
      “记得下次别这么玩。”毛文博说,“不然现在就是你包纱布了。”
      池岁星也宁可自己包,可他又不敢说。小孩枕在毛文博肩头,泪水又涌了出来。
      毛家一大一小,都是左手受伤。池岁星心里本就觉得亏欠,越想偿还,欠债却越来越多,直到无力偿还,伤痕累累。
      向医生让毛文博每三天来换药。之后的几天,池岁星对毛文博照看有加,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碰到毛文博左手,甚至两人这些天都是分床睡的。池建国当晚听到毛文博左手也受伤,还在开玩笑说毛家两人都是左手受伤,都是因为帮池家的人。说毛文博像他爸,善良勇敢,做事礼貌又得体,夸了好一阵。
      跟雍淳杰一样,毛文博也觉得自己不像他爸他妈。毛健全戴着眼镜,有些脱发,可他又喜欢留点长发,跟毛文博一样,有点卷发,却没有毛文博这么卷。陈晓娟呢,自然漂亮。离婚时毛健全一句不吭,签了离婚同意书,毛文博不想像他爸那么软弱,也不想跟他妈那样决绝无情。他谁都不像,只像自己。
      分床睡后,毛文博自然不习惯。冬天身边有个小暖炉,夏天能扇扇子。虽然大多时候都是毛文博给池岁星扇风。深夜里少了些哥哥长哥哥短的话语,毛文博有些难以入眠。反倒是池岁星,一心想着明天怎样补偿毛文博,很快便睡着,直到天明上学,他背着毛文博的书包,自己也背着挎包,不让毛文博背。上下学都是如此。放学回家,还自告奋勇说帮毛文博写作业。
      “你会写吗。”毛文博反问。
      “你说我写。”
      “我左手受伤了右手还能写字儿。”
      小孩反应过来,“哦——”,把抢在手上的毛文博的作业还给他。
      三天后去诊所找向医生换药,伤口已经结痂,只是痒得经常想挠。向医生说回复得很好,只是可能会留疤。
      “留疤是什么。”小孩问道。
      “就是手上有这个伤疤。”向医生仔细解释道。
      “那岂不是很难看。”池岁星自顾自嘀咕。岁月往后,每当他看见毛文博手上的伤疤总会心里一紧,像是夜路上失灵的手电筒,大雾里走到尽头的小径,一时迷了方向,这辈子走的都是错路。
      毛文博伤口结痂,也不再用包纱布。三天分床睡,今天总算可以睡一起。还没到睡觉时间,屋里蚊子众多。文丽萍点了盘蚊香,把卧室的门窗关紧,等一会儿进去,蚊子便没了身影。
      客厅里,小孩穿着短裤,一腿全是蚊子包。
      “别挠。”毛文博说。
      “好。”小孩很是听话,“但是好痒。”
      “抹点口水。”
      毛文博搂着池岁星,拿着扇子给小孩扇风,顺便能把他周围的蚊子也扇走。而池岁星握着毛文博左手,盯着手背那道伤口看。伤口的位置在左手手背偏下,要是袖子够长,便可以遮住。伤口结痂,在毛文博白皙的手背上添了一块暗红的污渍。
      卧室闷久了,处处便透着一股蚊香的味道。凉席的床面几只已经醺醉的蚊子被小孩扫落下床,他站在床上,往凉席上扇风。
      “哥哥你睡这里,我给你扇扇子。”
      毛文博躺下,左手垂在小孩脚边。他手背靠近小孩大腿,本想捏两手,一想到刚才池岁星才抹了口水,有些嫌弃地收回手。
      池岁星见状,“不是你让我抹口水的嘛。”
      毛文博故作夸张,翻了个身跟小孩拉开距离:“好臭。”
      “不臭!”池岁星爬上床,还把腿伸到毛文博脸上。
      小孩放声大笑,隔阂消弭,只是埋在心里深处,不敢直视,更不敢忘。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781997/4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