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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梁
嵇槐序经她点肩,慌忙后撤。
孟岁馀歪着脑袋,视线试探性地在他面上流连,并一步步倾身往前逼近。
直至他的背脊抵于衣橱,再无可退之路,方见他目光闪躲,手足无措地往侧抽身出来,往前踱了两步道:
“……既是姑娘盛情难却,槐序怎敢再劳姑娘费心,我自行就洗便是。”
他虽是半被迫着就范,但因感念是夜搭救之情,又兼落苏叮嘱在前,虽有无奈而败坏君子礼节之举,此刻思量,却也只能如此。
思量着,他于心内叹了口气,未再多说什么,径直朝内室踱去。
身前是艾绿底盘金绣梅花纹样的挡帘,嵇槐序的指尖轻触其上,又侧首与孟岁馀道:
“在下失礼了。”
说罢,揭开挡帘进入内室,一件件除去身上脏衣,打算尽快沐浴完还家去,以免待后又生事端。
褪去亵衣亵裤,见着那被压得有些不成型的卷轴,他甫然想起身上还带了这个。
此为他先时于城东聚鼎阁所购那幅《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原是收在家中,只因近日常往亓寅处走动,故而想将此字悬于私塾他居卧处,每逢难定不安之时便观摩片时,总能令他重整心神,坚守心志。
将衣衫折叠整齐,上放卷轴,玉牌置于最上,又恐脏衣玷污屋中衣桁,便索性堆放于浴桶旁侧地上,以便浴后再穿。
此际身上赤裸,他方才发觉浑身上下遍布伤痕,轻重程度各异,斑斓得如同一件百家衣。
所幸玉牌并未被人抢走,那是他入亓寅门下作幕宾的唯一凭证。
且不说丢失玉牌会令吕典等人更瞧他不起,若是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透露给魏贼,届时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将因此受到牵连,更无须谈为妹妹一家报仇雪恨。
抬脚,他整个人迈入浴桶,在水面上激起细小的水花。
热浪濡湿肌肤,又牵动他身上各处擦伤,犹如坐卧荆棘丛中,令他的神智更为清醒。
父亲一生行事谨慎,不敢犯权贵,容忍退让,终为其所胁,身为大夫却落得那般悲惨窘境。
当权者只需动动手指,便有无数白骨曝尸荒野,一味忍让不会让他们自悔其恶,反会令其猖狂更甚,变本加厉。
自那时起,他便不再相信曾浸淫十数年的儒家仁道。
他要亲自走出条路来,证明父亲是错的。
少时,孟岁馀听见内室有水声响起,眸光微动,踱至衣橱前,打开柜门,自其内取出一块红木托盘。
托盘上置一件皦玉色圆领窄袖印花长袍,一条长方巾,盘角则是块玉牌,大小形制同嵇槐序那块十分相仿,若不刻意分辨,几乎难察其间差异。
她低眸,将那块玉牌拿起,藏于袖内,而后转身,毫无犹豫地往内室踱去。
嵇槐序原是背身朝外,坐于浴桶内,又因她步履轻缓,故不曾及时察觉。
直至孟岁馀蹲下身来,托盘底沿放在地上,发出轻响,嵇槐序方知她已进门,此刻也顾不及思虑其他,只将身子尽可能缩于水面下,惊道:
“姑娘何时进来的,为何提前不曾打过招呼?此非礼也……”
孟岁馀闻言,勾唇道:
“且不提此处乃我卧房,自是想进就进。便是依公子所言,真个提前打过招呼,公子便能允我进来么?”
说着,她的视线落在浴桶旁侧地上,将袖内玉牌取出,同他身上所带那块作过调换,顺理成章拾起他摞在地上的脏衣,并那幅卷轴。
复而站起身来,望着浴桶内那个几乎只剩半颗头的背影,调笑道:
“原是看公子身上所着衣衫脏污,叫人寻了套干净的,亲自与公子送来,却不想在公子眼中,我孟岁馀是这般好色之徒……”
嵇槐序闻之,又觉适才话说得重了些,心内不安,忙解释道:
“槐序并非此意,姑娘切勿误会。今夜蒙姑娘搭救,槐序感激不已,此番又劳姑娘送衣,心中着实惶恐。”
“只是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遭人议论蜚语,有辱姑娘清白,还是请姑娘先往外间稍待,待我洗完,再一并谢姑娘扶救之恩……”
待说完,却不闻身后动静。
少时,他扭过头去瞧,人早已不见身影,甫然松了口气。
蓦地想到什么,又于桶内回转身来,往浴桶旁侧去瞧,却不见了玉牌。
定睛细瞧,见衣衫底下露出玉牌一角,才又稍稍安心下来,却也不敢再耽搁。
只将身子略略清洗过一遍,便自桶内出来,拾起托盘上所置方巾擦拭身子,并换上适才孟岁馀送来的干净衣衫。
不知是否巧合,大小将将合身。
轻拂开挡帘,嵇槐序自内室走出来,却见孟岁馀正跪坐案前,手上所持正是他身上所携那幅卷轴。
她的眉眼在橘红色的烛光中显出几分柔和,指尖轻触卷轴上所提字样,似有几分故人重逢的眷恋与顾惜。
见他出来,孟岁馀的视线自卷轴上移开,转而落到他身上,眸中流过一丝他看不懂的情绪,似喜然,又似悲戚。
“坐。”
她对他道。
嵇槐序没有推拒,点头谢过,后敛衣坐于案侧。
见她似对此字感兴趣,正待要问,反被她先开口:
“公子这幅字从何处得来?”
嵇槐序道:“乃先时槐序自城东聚鼎阁处购置。”
孟岁馀又问:“敢问价值几何?”
嵇槐序低眸道:“十两银子。”
话甫落,孟岁馀便嗤笑出声,似觉匪夷所思,盯着手上那幅字,自语道:
“我瞧公子素日装束,不像出身大家贵族,却不知于文玩墨宝上如此阔绰随性。”
“此字一非出自王维之手,又非当世名家,不作模仿,甚而连赝品都算不上,如何能值得十两银子?”
嵇槐序听罢,摇了摇头,其语其调温文尔雅:
“世人鉴字赏画之价值,多以其作者身份地位为首要宗旨,其次断其本身书法功力,内容形制,却常忽天然气韵风骨。”
说着,他的视线移至那幅字上,面颊微有笑意,语气坚定道:
“或许在姑娘看来,此字同街头地摊货无二区别,既非出自名家之手,又不见气法精妙。但对槐序而言,见字如见其人,初识之时的心灵相通,知己之感,已胜过世人所定各样准则。”
孟岁馀只是这么静静坐着听他讲,想到什么,忽而感到某种彻骨的荒谬。
“知己……”
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又抬眸,望了坐在身侧的嵇槐序一眼。
末了,陡然站起身来,背对着他,为烛火拉长的身影便落在嵇槐序身上。
嵇槐序见她起身,亦整理衣衫站起来。
现下天色甚晚,他确不便久留于此,眼角余光瞥见适才换下的脏衣,又俯身默默地收拾好适才展开的卷轴,拟要辞别:
“今夜多谢姑娘相救,槐序铭记在心,日后定当投桃报李,以答姑娘恩情。身上所着此衣,待我清洗干净,再亲自送还姑娘。”
“告辞。”
孟岁馀并未转身,亦没有回头,也不曾再说只言片语,只觉心头五味翻滚,思绪游离得混乱。
直至门外再度响起叩门声,她恍然回过神来,命落苏进门,将玉牌交予她,凝眸嘱咐道: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务必查明此玉牌明细,切勿走漏风声。”
落苏接过玉牌,藏入衣襟,低声问道:
“姑娘可是怀疑此人乃大钺奸细?”
孟岁馀闻言,点了点头,神色依旧凝重。
落苏却舒展眉眼,面露喜色:
“如姑娘所料为真,其中必定关涉军机要务。若由此抽丝剥茧探明敌情,姑娘便可以之为砝码同魏大人交涉,如此,想很快便可同母亲再聚了。”
孟岁馀只淡淡道:
“玉牌底里未明,目下谈此为时尚早。趁那人尚未发觉玉牌偷调之事,你速速去查,但有消息,即刻报予我。”
落苏领命,闭门退下。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1]
自上回廖原为谢湜举告,经三法司查证,只负监管疏漏失察之罪,以公罪论处,罚俸一年。
自刑部大牢还家以后,仍同先前一般闲乐度日,丝竹管乐继日不停,似此事只南柯一梦,同他无甚关系。
暗室之中,常炁两指间夹一纸文书,转过身来望向沈未,冷笑道:
“破获此信,真乃天助我也。彼时杨靖舍生取义,如今看来,亦是顺遂天意。”
沈未闻言,虽不知信中玄机,却也已料知三分。
“此信或外结大钺,或上诉陛下。兴国公张弼得先帝赏识,率军阻钺,乃有功之臣,为人刚直鲁勇,向来不惯魏党做派,却更不会私通敌国。”
“由此观之,此信定是上书陛下,又恐奏折为魏贼所截,方装裱夹层,却不知魏贼早有提防,反为爪牙汪缘截获。”
常炁听罢,目含欣赏之意,朝他笑着点了点头道:
“你所料不错。”
说着,他负手身后,于暗室内缓然踱步。
微朦光线中,二人身影参差交叠,继而分开,各成一线。
“张弼一介武夫,胸中无甚韬略,左右又无能者辅佐。只因手握京营五军,且功荣在身,魏贼轻易不敢动他。可他一日不除,便一日为其心腹大患,如能……”
“——如能以此作为筹码,说服张弼归为己用,共抗魏贼,对增进我军实力将大有裨益。”
未待常炁说完,沈未已先一步言明此间利害,却仍眉心微蹙,神色亦不曾松弛几分。
此刻,二人皆缄默不语。
因为彼此心内皆明,依照现下局势,即便有把握说服五军营提督武臣张弼,并收其为己用,但现下并非外敌强盛之机,此际进军师出无名,恐难为人心所向。
另者,皇帝又为魏贼挟持,其下三干营与神机营便间接由其掌控,其兵力又较五军营强悍许多,胜算仍旧不大。
良久,常炁沉沉叹了口气,将手中所持文书放在几案上,复而握拳砸下,眸中罗织着数不清的猩红血丝,似又想到什么,咬牙恨恨道:
“若能将魏贼千刀万剐,为常氏一族报仇,我常炁哪怕遭万人唾骂,将来死无葬身之地,亦心甘情愿!”
沈未闻之,袖内双拳缓缓紧握,并未说什么。
暗室之内烛影昏惑,坚墙数重,常炁所言很快便消匿其中,同此间尘封的阒寂融为一体。
他心内不甘,似是思及什么,眸中浮现一丝狠厉疯狂之色:
“若是……”
“不可。”
沈未沉声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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