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躺平的女药师

　　翌日。

　　俞唱晚下到药室时，邱岭已经在了，他捧着一盘子药丸，“翟药师昨日当真过谦，说器具不称手，但瞧这成品，跟你之前做的别无二致。”

　　俞唱晚加快脚步，拿起那墨绿通透如翡翠的药丸，又试了试。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看来自己的制药之技又有精进，已经对制药器具不是那么依赖了。

　　邱岭抬眼，见少女拿着翡翠丸对着缠枝灯仔细看，脸上带着自得的微笑，长卷的睫毛上好似沾了几点尘埃，在灯下闪烁，浅琥珀色的眸子里流露出淡淡的金光，小巧的鼻尖微翘，娇小而丰润的唇微弯，有种崇高之美。

　　此时她不再是制药时散发清冷气息的翟药师，而是姣美动人的翟姑娘。

　　俞唱晚对男女之事还未完全开窍，丝毫没觉察旁边男子的眼神变化，还乐呵呵的，“我问王大人要赏去。”说着便跑出了药室。

　　王世贞服用寒食丸多年，翡翠丸也用过不少，但当他拿到这批新药时还是忍不住赞叹，见小姑娘洋洋得意，便道：“厚赏。听说你翻砂有些难？”见她点头，又冲邱岭道，“翟药师是姑娘家，你多帮帮她。”

　　邱岭哪敢争辩，忙拱手称是。

　　俞唱晚笑道：“大人误会了，邱药师有帮我翻砂，昨日他帮了我大忙，没有他便没有这些翡翠丸。”

　　邱岭微愣，心中涌起暖流，他是从多人中经过一轮轮“厮杀”，最后站到王世贞跟前的人，同窗中不乏勾心斗角之人，更没有人帮他说过话。

　　“你是姑娘家，以后你只管动嘴，活儿都叫邱药师做去。”王世贞说着双眼溢出寒芒，意味深长地看了邱岭一眼。

　　后者一凛，忙收敛心神，恭敬称善。

　　俞唱晚就像没听懂，笑盈盈领了赏。

　　王世贞放下茶杯，“听闻翡翠丸的方子与寒食丸的略有差异。”

　　这只能是从邱岭那儿听来的。俞唱晚下意识看了眼邱岭，他果然略有不自在。

　　王世贞沉吟道：“不若翟药师将麻叶换回婴儿果。”

　　他不是问俞唱晚的意思，而是语带祈使。

　　“大人，婴儿果乃蒴果，种子的炮制法子跟普通药材区别很大，要难上许多。而且，虽说只是更换一味药材，但其他药材的剂量可能都要随之变动，方能达到最佳效果。是以需要时间试做，慢慢修订方子。”

　　王世贞瞥了眼邱岭，见他微微颔首，便问：“要多少时间？”

　　俞唱晚摸了摸下巴，“至少两个月。”

　　“一个月。”

　　“不成。大人太高看我了。”俞唱晚解释道，“我此前从未见过婴儿果，它的药性、药效、炮制入药都需要了解熟悉和尝试，方能加入方子。”

　　成熟药师都只相信自己经手过的药材。

　　俞唱晚的话合情合理，王世贞却蹙了眉，须臾才道：“如此麻烦的话，那便先按原来的方子做，新方子你慢慢开。”

　　抱着银子回到房间，俞唱晚赏了青铜二两。不是她大方，而是这银子最少就是二两一个的。

　　青铜得了赏自然高兴，听说她要午歇，忙贴心的关上门出去。

　　光线暗淡下来，坐在阴影里的俞唱晚翘起的嘴角瞬间下撇，想让她改方子？做春秋大梦去，还嫌那婴儿果不够害人么！

　　思及此，俞唱晚眼中厉色一闪而过。

　　只要邱岭没学会翡翠丸，王世贞就不会动她。说起改方子之事，他竟然连两个月都不愿等。看来她要快些递消息出去才行，也不知小豆苗如何了，那孩子铁定吓坏了。

　　-

　　小豆苗确实吓坏了，正月十八那日先去杏园替她告假，说她要在家里照顾母亲幼弟。

　　邢江已听说了她家里的事，且头个月的课以书本为主，俞唱晚天资过人，便是后回来也必然能赶上。是以准了假，嘱咐她在家中不可懈怠。

　　接着小豆苗便开始在县城里各家大药铺、医馆外面晃悠，晚姐跟他说过，若是计划失败，她被抓了，他便去各家药铺医馆守着，她会想办法递消息出来。

　　可是守了这几日毫无所获。

　　倒是镇远镖局一夜之间被灭门的事引起了人们的热议，坊间各种传闻层出不穷。

　　小豆苗还清楚地记得那夜，他追晚姐不成返回城南，阿木那群人已经离开，只剩下一地尸身，包括郑氏兄弟和刘勤快的。

　　他吓得浑身发抖，刺鼻的血腥味令他几欲作呕。后退时不小心被刀鞘绊倒，他手下摸到了不知从谁身上掉下来的银子。

　　忽然一个想法跳进脑子，小豆苗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去搜郑氏兄弟和其他死人的身。或多或少的银钱拿在手里，他觉得这些尚有余温的身子也没那么可怖可憎。

　　小豆苗本想将银钱全部偷走，但怕被官府看出端倪，想了想，还是只从每人身上顺走一点，把多余的还了回去。

　　由于得了这笔不义之财，他次日在街上晃荡时特别留心官府的动静。一开始他看见赵德全带着张旸等人去看了现场，以为会查出什么，却没想到傍晚时县衙便在菜市口贴了告示，说是镇远镖局上下其实是江洋大盗，他们以白道身份隐藏在桃源县，适逢昨夜遇仇家寻仇遂惨遭灭门，甚至当夜留守镖局的人，包括下人一个都没逃脱。

　　官府已派人出城追缉那群仇家，叫百姓们不必害怕。

　　小豆苗猜想这应该是刘记药铺的善后，“他们竟能命令韩大人”这个认知让他发寒，越发担忧起晚姐的处境来，急得嘴角起了泡。

　　老百姓没去细思这个说法合不合理，只谈论着当初那么风光的镇远镖局轰然倒塌，然后天一擦黑便紧闭大门，恨不能多加一道锁。

　　在人们不曾关注的刘家村，得知自己丈夫已死的刘家媳妇殉情了。

　　巧的是刘家隔壁的老汉也在同一日病了。他高烧不退，口里说着胡话，道刘家媳妇不是自尽，而是被个刀疤脸恶鬼取走了命云云。

　　-

　　俞唱晚没想到王世贞比她预料的心急，才过三日便被知会明日要上交五十粒翡翠丸，还有药室那一匣子婴儿果给她试用。

　　她愈发肯定邱岭能制出翡翠丸那日，便是她的死期。

　　药室里，二人看上去依旧言笑晏晏，实则邱岭开始“请教”她制翡翠丸的细节，例如水要冷却至何种程度？药材茎叶配比……还会拿纸笔记录下药材要晾上几时，放入药材的顺序等等。

　　尽管有的问题她答得含糊其辞，可他多观察几次便能找到规律。

　　制完药出来，邱岭被请到书房。

　　“你还要多久？”王世贞没抬头，写着自己的公文。

　　邱岭知道他问的是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制出完美的翡翠丸。

　　他挺直背脊，略转向书案后那人，恭敬道：“回大人的话，小的，小的天资不足，还需多些时日。”

　　王世贞掀起眼皮，“是你没学会还是她不肯教？”

　　“是，是在下愚笨，翟药师没有藏私。”邱岭说着起身长揖到底。

　　书案后的人对这个回答显然不满意，他放下笔，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下。

　　威压无声笼罩，邱岭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但他不敢擦，甚至不敢用余光去看上面那位。

　　“三次，我再给你三次机会。”王世贞淡淡道，“我不要笨人，或者让她代替你也不是不行。到了那时，你便又回到狗都能踩你一脚的境地。”

　　“大人……”邱岭失声跪下，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邱药师，你跟我这么久该知道我喜欢聪明人，你最好收起你那些心思。”看在他勤恳办事的份上再提醒一回。

　　邱岭从没对哪个女子动过心思，这次居然叫才认识几天的翟药师勾得在他面前撒谎，就冲这点，王世贞绝不可能让二人都活着。

　　走出书房，邱岭的后背已然湿透，他惨白着脸回了自己的住处——他喜欢清净，且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是以住在另外赁的屋子。

　　回到住处没多久，小厮便领着青铜进来。

　　“邱药师，大人命婢子过来伺候。”青铜行礼。

　　王世贞在这些事情上从没亏待过邱岭，今日他吩咐青铜过来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邱岭无法拒绝。

　　这三年里都是青铜在伺候他，因翟药师是女子才将她指过去的。

　　见邱药师木着脸没说话，她噙着笑主动上前替他宽衣。

　　很快，帐中传出男子的喘气声和女子的低吟声。

　　俞唱晚躺在床上假寐，角落里的莲花更漏走到亥时，终于见眼角含春的青铜回来了。

　　呵，派头很大呀，出去时天还亮着，回来却是半夜了，哪有半点伺候别人的样子？俞唱晚撇撇嘴，不知去哪里鬼混了，一身奇奇怪怪的味道叫人不舒服。

　　隔日，俞唱晚磨磨蹭蹭用过早饭，带着散步般的悠闲步伐往药室走去。路过庭中时，听见外面有马车声，她心中一动。

　　邱岭今日也早早到了药室，正亲自擦洗器具。

　　男子面带温柔的笑，动作十分仔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擦拭前朝珍宝。回想起这些天的交谈，俞唱晚有一瞬间的惋惜，若是她和他不是敌对方，兴许会成为旗鼓相当又志同道合的朋友。

　　“在想什么？”邱岭见到她来加深了笑。

　　俞唱晚摇摇头，道：“方才我来的时候好像听见咱们府上有人出门，我还以为是你呢。”

　　邱岭被她的笑颜晃了晃眼，蓦地想起昨夜他闭着眼把青铜当作她的狂野，心狠狠跳动起来，脱口而出道：“是王大人。”

　　话一出口便后悔了，王大人的行踪他不该透露。小心翼翼看了眼翟药师，见她只是点点头没再追问，心下松了口气。

　　二人开始制药，邱岭翻砂，俞唱晚则加热其他药材。

　　天气逐渐回暖，风向变动，今日药室里比前些日子窒闷许多——到底是地下药室，再是设了烟道、开了两个换气口也不如山洞和小豆苗家破旧的柴房通风。

　　尤其是几种药材炮制加热后混着矿砂气息形成了一股怪味。

　　邱岭一直以来都在地下密室制寒食丸早已适应，却见对面的翟药师有些不太对劲，她脸色惨白，额头布满汗珠。一手死死捂住口鼻，另一只手牢牢攥住胸口的衣襟，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他还没问出来，便见翟药师跑到角落里双手撑着墙壁咳嗽起来。

　　邱岭没见过人这么咳嗽，好似心肺都要从嗓子里咳出来了，随着每一声咳嗽，她的肋骨都清晰可见地收缩、放开，似乎要将所有的空气都挤压进去却还是不够她呼吸。

　　她痛苦得不能直起腰，裂帛般的咳嗽声快要撕碎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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