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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无名12
张少军准备好所有的菜后,象棋桌边沿趴着喻梅的脸,眼睑在轻轻地颤抖,睡得并不舒坦,不过一时也醒不过来,他只好舀出几小份菜放在喻梅旁边,又用几个小碗盖住,收拾好饭盒,往医院去。
接近凌晨,医院仍旧灯火通明,他记得这一生自己走过每一条路时候的样子,医院的路却不熟悉,张少军家祖上出过几个中医,讲究的还是休养生息、是药三分毒,改革开放以后大量引进西方医疗手段,张少军却依旧停留在泛黄的六十年代。
郑溯鹃的病房也依旧亮着灯,他轻手轻脚地进去,隐隐约约传来郑溯鹃的说话声,他想,看来她精神很好,这声音已经和年轻的时候不能比,只是依旧和年轻的时候一样轻柔,溯鹃一直是这样的,他从不曾见过她强硬、倔强的面目。
张少军自然而然认为溯鹃一直是这样的柔和委婉,像良县通往黄溪镇沿途的一场雨水般滋润心肠。
里边的的男人见他进来,忽然站起来,对着床上的人笑笑,“我去趟洗手间。”朝他一颔首,错开身子出去了。
张少军把饭盒一个一个打开,都是溯鹃夸过味道好的。
郑溯鹃接过勺子,先吞下去一个汤圆,好烫。
几乎挤出眼泪,委屈成一个老哑巴。
张少军憨厚地笑出声来,他眼里的溯鹃,总是这个样子,多大年纪都容易毛手毛脚。
看着她把饭盒里的全部吃完,他才松懈下来,收拾好饭盒,打算把她的床位调低,她却笑笑,“今晚你回去吧。”
张少军不乐意了,“你要让那个谁留这陪你?”
说着就要嚷起来,郑溯鹃眼睛红红的,刚才被烫得嘴唇周围也没见好,张少军泄了气,挥挥手,“不管了,不管了。”
拎着空饭盒走出来,下到一楼,年轻男人的背影佝偻着,侧身躲在路灯底下,烟雾缭绕,张少军看不惯那抽烟的颓废样,走过去,“那个陈什么,站有个站样。”
陈小马转过来,见是张少军,扯出个笑脸,“张叔。”心想张小碗真是说的一点也没错,爱训人,见不得现在的年轻人作态。
“你过来。”张少军依旧严肃。
陈小马把烟头灭了,扔进垃圾桶,拍拍身上的烟灰,又刻意把背挺直,一板一眼走过来。
倒是长得不错,灯光下,张少军第一回正面看清小马的面貌,心里嘀咕。
“……小碗去了美国?”居然是问这个,陈小马还是有些诧异,以为完全断绝关系了,私底下还是悄悄关心,说这件事的时候还这么没有底气,小马此刻感叹,小碗也算是张少军一块心病了。
“对,张叔,她在美国。”也不好多说,就简单回应一下,小碗应该……不会怪他。
“翅膀越来越硬了,都要飞去搞资本主义了……”想到张小碗这么没出息,多半又是跟着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跑了,张少军怒气上涌。
陈小马无语,没有一点变化,张小碗描述的那个父亲和郑溯鹃的丈夫这两个身份完全不同,这么多年,没有一点变化。让成年人自省是徒劳的,随即小马就想通了,然而还是需要为明亮的、可怜的小碗正名。
张少军还想再说什么,他抢先开口,温和一笑,有条不紊地开口:“张叔,小碗前不久以优异的成绩申请到了很好的学校,她自己去那边念书。”
沉默,难捱的沉默。
终于,张少军动了,精神颓丧不少,盯着陈小马的衣兜,“那玩意也给我来一个。”
陈小马反应过来,掏出烟盒,送到他手里。张少军是不会吸烟的,他也只含在嘴里,没有点燃的打算。
“那个陈,”陈小马看着他,“美国现在是几点钟?”
……
确保自己身上没有烟味,陈小马才回到病房,溯鹃听到动静,悠悠转醒,“今晚要麻烦你了,小马。”
陈小马又一次感受到这个女人笑容带来的温暖,他由衷地应答:“应该的,郑姨。”走上前去扶着溯鹃下床,伺候她洗漱,自己在旁边简陋的陪护床上躺下,关灯前,他看一眼床上已经睡着的人,虽然已经面目模糊、身体状况也几乎大变,然而确信她依旧是年轻时候温和坚韧的脸。
关灯后,房间里一片寂静,郑溯鹃的存在感忽然很低,连呼吸都听不见。陈小马也闭上眼,只是他知道自己今夜注定无眠,满脑子都是张少军来送饭前,郑溯鹃讲的那些故事。
之所以称它们为“故事”并不因为是虚假的,是郑溯鹃自己这么说,陈小马也基本相信了。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郑溯鹃的眼神染上了一种岁月带来的智慧和包容,她支开了其他人,拍拍他的肩膀,像是某种迟来的安抚,告诉他其实他的存在在这个世上并没有这么没有意义,“你和你父亲长得一点也不像。”
惊涛骇浪。
人人皆知陈家的小儿子最酷似其父。
……
谁也没想到,几个年轻人之中,李四月居然第一个离开良县。
正是元宵节后不久的事,他走得匆忙极了,喻梅不解,还悄悄问过溯鹃,“是不是你明里暗里拒绝他,李公子自尊心受不了了?”
溯鹃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递了一口给她,“其实这段时间他不怎么来找我了,我总觉得他这回走得蹊跷得很。”
“怎么蹊跷?”喻梅怀孕八个月以后终日躺着,只希望别人多跟她讲讲县里发生的新鲜事解解闷。
“他最后一回来找我,跟我说……”
“喊你跟他一起走?”最近香港的一些□□电影总是这种情节。
“不是,”喻梅了无生趣地低下头,听见溯鹃继续说,“他说他再也配不上我了。”
其实溯鹃没有说完整,李四月看上去非常憔悴,甚至称得上消瘦,他眼里也没有神彩,很像香港□□片里准备逃难、躲债的小人物。他说:“鹃子,我要走了,你不要告诉别人。陈教授虽然大家都说他比我好,但是鹃子,他在北京有媳妇啊……算了,如果他真的愿意为你留下来,你跟他好好的吧,真心话。我废了,我再也没脸了,再也配不上你——哎,算了,你们都好好的。”
就连关系好得要穿一条裤子的姜重名都不解李四月的古怪,他最近早出晚归,就急着把三四月份锅炉房的班都值完,就能完完整整陪着喻梅生产。至于李四月,确实对他透露了点,然而语焉不详,电话里只说已经在深圳了,叮嘱他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在哪。这么一说,姜重名大概明白,李家在良县势力不可谓不大,传闻李副县长要调去市里当大官了,李四月的事应该也关系不大,心知肯定不是好事,甚至惹下了祸患,然而姜重名即将当父亲,无暇再管其他。
渐渐的,大家也不再疑虑了,反正李公子去了哪都能吃得开。
直到这一年的四月,喻梅生产的那天,一个聋哑的老人找上李家来。
姜重名和郑溯鹃都在妇科诊所守着,陈学祎元宵节一过就着手进山,李家只有副县长一人。
喻梅声嘶力竭快要两个小时了,姜重名暴躁地用拳头狠狠砸向墙壁,喻梅抱着膝盖祈祷,她母亲就是生她的时候大出血去世了。
“产妇晕过去了,得恢复体力,等她醒过来再生。”
护士端出来大盆大盆的血,溯鹃控制不住地淌眼泪。
闻言,姜重名冲进去握着喻梅的手,“阿梅,不生了,咱们不生了……”大男人,说着说着带了哭腔,喻梅没有一点好转,脸苍白得像死人,原本活力满满的大肚皮如今看来叫人莫名害怕。
李家的人不开门,聋哑老人叫不出来,只好用身体撞门。
产妇撕扯的声音和老人撞大门的声音一样凄惨,这一天的良县很不平静。
老人有多项基础病,也不识字,见里边的人还是假装听不到,他太愤怒,仰着头狠狠看天一眼,仿佛在说“你睁开眼看着”,然后低下头,用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冲上去,头正对着李家气派的银锁,插上去。
李家的门锁上沾了血。
直到有路人见老人晕倒在李家门前,朝着里面喊了两声,李副县长慌慌张张跑出来,见到脑壳冒着一股一股鲜血的聋哑老人,咬咬牙,还是找上门来了。
这天已经很晚很晚,溯鹃的预感很不好了,病房里终于有了陌生的、微弱的哭喊声,她想确定这不是幻觉,赶紧跑出来,扯着蹲在外面的姜重名进来,“你听!”
姜重名双眼红血丝布满,仿佛也终于意识到里面诞生了新人。
他嘴角终于牵起来,阿梅总是这么坚强,以后再也不生了,他太怕了。
就一心欢喜等着里面的人出来。
医生确实推开了门,满头大汗,姜重名点头哈腰,一边踮起脚想看看里面的情况,一边问候医生护士“辛苦了辛苦了”。
护士抱着个浅绿色的包裹出来,姜重名太兴奋了,他居然感觉到这个小小的包裹就是他和喻梅的孩子。一定会像他一样成就一番事业,也一定会像喻梅一样坚强。
他小心翼翼向那个小包裹伸手,心里嫌弃,你这双手太糙了,孩子会不会觉得被这样的手抱着不舒服。
医生叹口气。
……
聋哑老人突发脑溢血,死在了良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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