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她

　　灵堂内只剩下了司予和那婢女，婢女白衣素裙，披麻戴孝，双眼红肿，俨然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儿，紧赶着跪爬到司予跟前，将头压得很低，似乎要压到双腿之上。

　　司予眸光凝视，问向那人：“我问你，我母亲可与旁人有过节？”

　　她摇头。

　　“那日，可有人听见过什么？”

　　她摇头。

　　“那你可知道什么？”

　　她摇头。

　　司予皱眉，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坐在靠者墙的椅子上，道：“你起来回话。”

　　那婢女哪里敢起来，跪在地上双膝挪着挪到了郡主跟前，她弯着腰，不敢抬头看郡主。

　　“你昨日为何说出那样的话，你当真什么都没瞧见，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如何做主？”

　　“回郡主，夫人平日深居简出，从未下过山，从未见过外客，夫人她心慈心软，见了流浪的猫儿狗儿都要心疼许久，更不可能得罪什么人，奴婢想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横祸，奴婢卑贱，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昨日斗胆求郡主，为夫人做主，惊扰了郡主，是奴婢的错，求郡主责罚。”

　　那婢女终于开口说话，她声音沙哑着，这几日为自己的主子哭坏了嗓子，看得出，大长公主平日待她不薄，两人情谊颇深，司予细看她的模样，与自己大不了多少，念及此，心生一丝嫉妒：她日夜陪伴的人，是我日夜想念的人。

　　“她是我母亲，你不说，我也自然会查清楚。”

　　那婢女听完，将头磕在地上，深深地埋在手臂下，哭道：“是，是奴婢唐突了。”

　　“她……待你很好？”说着，她往母亲那边看去，多想，将她叫醒，问一问：为何，不将自己带在身边？

　　婢女抬起头，颤颤巍巍回道：“是，夫人待我很好，夫人心善，待我如同……”

　　她将后面的两个字吞了进去，偷抬了一下眼皮，看到郡主正直直地盯着她，一时又不敢再乱说什么。

　　司予又怎会不知，她想说的。

　　“你为什么叫她夫人？”这是司予一早就想问的，如此叫不合规制。

　　“这……这是夫人让我们如此叫的，园里的人都这么叫。”

　　司予恍然明白了为何，于母亲心中，再尊贵的身份地位，也不及成为他的珍贵，可母亲真的在乎这个说法吗？

　　相爱之人无法冲破礼教，放不下的执念郁结于心。

　　惠山又寒又远，母亲住在这里并非是贪恋他留下的痕迹，而是等待，待一个人的暮年，等一个人残羹冷炙般的余生。

　　司予站起来朝门外瞧，极目看去，能见远处山峦的轮廓嵌在浸水的灰蒙蒙天里，这该是母亲平日的视角吧，数年离恨愁思空若水，等不来君白发乞骸骨，换不来君归乡共琴瑟，终是万事皆有命。

　　“是这样了。”司予喃喃道。

　　“母亲可知道李太傅的死讯？”

　　婢女点头：“夫人知道……奴婢曾不信人间有因离恨而白头的，如今亲眼瞧了，便信了。”

　　外头的风吹进来，撩动垂下的白色尸布，像有人在呼吸。

　　“何出此言。”

　　“郡主，您瞧不出来夫人已是苍苍白发了，那日收到京中来的信，夫人将自己关在屋中两日，再出来时……”她说着捂嘴哭泣，似是回忆到了当时的场景而悲痛起来，“也是那时，夫人让我将她白发染黑，她说那人该回来了，不能人让他瞧见自己这副模样。”

　　司予双眸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分不出早晚，大概已近黄昏。她只知道自己迷离不可道的身世，却不知这背后的故事。终是想起那两句词：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①。原来世人写下的，皆是真的。

　　冷泪从脸颊滑落时，司予才回到眼前，问：“你读过书？”

　　婢女答是，说：“闲的时候，夫人会教奴婢念两句。“

　　司予忍不住去想那个场景，幽暗的心思在蠢动，瞬乎间她厌恶了自己。

　　“母亲平日可曾提起我？”话方出口便觉徒劳，甚是在自取其辱，她也不知道这样问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让母亲在自己心中留一个好念头。

　　“夫人常念起郡主，我起先还问夫人为何不把郡主接到身边来，夫人总是说不能让郡主来，说郡主来了会水土不服，会生病的，夫人说看不得郡主生病。若是夫人看到郡主，定是会很开心的。”

　　司予一怔，自己的记忆确实开始于这里，开始于自己大病一场后母亲亲自送自己回京。若是此前司予有那么一些怨恨在母亲身上，听了那婢女的话，那一点的怨恨也荡然无存了，数年来她一直在为母亲找抛了自己的理由，如今也算是找到了吧。

　　她看着仍跪在那里的婢女，说：“母亲此前真是如此想的？”

　　“是。”她答时没有丝毫犹豫，不像是在说假话。

　　天沉下来了，暮色四合，灵堂被黑暗一点点包围。

　　司予转过身对跪着的婢女说：“这几日，都是你在披麻戴孝……守灵？”

　　“是。”

　　“今晚我来守，你若是吃不消了，就回去休息，若想继续守在这儿，都随你。还有，将他们都叫进来吧。”

　　那婢女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听到此，终于摇晃着站了起来，她退出去后，不一会功夫外头的人都回到灵堂，只是她没再进来。

　　司予走到出去对守着门的沈南慕说：“哥哥，我有一事请你帮忙。”

　　沈南慕一听打起了精神，忙问何事。

　　“有一个受了鞭伤的女子应该还在这园里，我不确定她到底在哪，你且帮我去寻寻，看她可有药用。”

　　“啊，让我办这事啊，可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她受鞭伤了？你咋知道的。”

　　“我迷路的时候撞见的，你就去瞧瞧就好，缺药给药，缺东西给东西，她是个可怜之人，你不要乱说话。”

　　“好好好，我不多问了。”赵炳楠满口答应，提着剑走了，走时还未忘叮嘱竹桃，不要离开郡主半步。

　　沈南慕可不会傻到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去找，他知道那个女子和青山相识，甚至也隐隐猜到，那个女子的身份，他正欲去找青山，刚走出两步，便看到青山在没多远的与灵堂正对着的屋顶上，张望着像是在找什么。

　　沈南慕要喊他，却意识到这院子静的很，他一嗓子吼出去，那边灵堂也指定能听见，扰了魂灵安寝可不好，于是脚尖蹬地，腾空而起，三步两步便到了青山身边。

　　沈南慕是江湖中人，对赵炳楠不满的情绪不会波及到青山，他甚至有点欣赏青山的性子，虽然青山时常不把他放眼里。更何况现在有事找他，于是凑过去挤出了好脸色，对青山说道：“青大哥，你可是在找什么？我帮你找。”

　　“有话快说。”青山已知道沈南慕打了赵炳楠一拳，若不是殿下叮嘱他勿要去找沈南慕，恐怕此时青山腰间的刀就要架到了沈南慕的脖子上。

　　“确实有事要让你帮忙，今日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可漂亮那个，住哪啊？我家妹子惦念着她的伤势，要我给她送药。”

　　“她有药。”

　　“再怎么说，既然我没把这事交个我了，你让我去瞧瞧呗，我好回我妹。早上见还好好的，怎么就受伤了，不会是……你和你殿下弄的吧。”

　　沈南慕被青山瞪了一眼，眼看着青山脸黑了，惦念着还得从他嘴里套出话来，于是道：“你找啥呢嘛，你给我说说，说不定我见过。”

　　“一只猫。”

　　“啊！”沈南慕眼前一亮，拍了拍脑门，说：“猫啊，你早说，就缩在灵堂前面的那个……那个莲花池那边呢，我方才过来瞅见了，被那草挡住了，你在这儿能瞧见才怪哩！乌漆嘛黑的，你这眼可真好使。”

　　青山听罢，抬起腿就要飞下屋顶，却听沈南慕急忙道：“诶！那女子在哪啊？”

　　青山下去前往南边那个院子指了指，像是为了感谢他帮到他，又多说了一句：“她可是不好惹的，你小心点。”

　　沈南慕一听，往南边那个院子瞧了瞧，也匆匆去了。

　　沈南慕手里攥着上好的疗伤药，又带着一名大夫，到了那女子的房门前，未犹豫片刻，直接砰砰敲响了木门。

　　“谁？”里面传出带着警惕的女人声音。

　　沈南慕直言道：“立阳郡主让我带着大夫和药给你疗伤。”

　　接着沈南慕半天没听到有声音应，以为是那女子不愿让他们进，正想走时，门开了。

　　冷月微抿着唇，视线淡漠地从沈南慕身上扫过，冷言道：“进来吧。”

　　她已换下了艳丽的红裙，穿上了素色纱衣，只不过不是白色的。她用冷目看着沈南慕，直着身子略靠在门框上，妖艳的面容唯有唇是稍稍发白，沈南慕真怀疑她是否是真的受伤。

　　沈南慕随着她进去，一眼便看到桌上还未来得及收拾掉的散乱着的被血浸透的污布。

　　“你的伤口处理好了？”

　　“嗯。”

　　“不用大夫再瞧瞧吗？”

　　她眼一挑，看了看一旁弓着腰背着药箱的大夫，从鼻腔中又发出一声：“嗯。”

　　沈南慕示意大夫退下，将手中的药放在桌子上，道：“这药效果佳，你且用用试试，我妹妹惦记着你的伤，一定要我来瞧瞧。”

　　她未瞧药，眸光凝在沈南慕的脸上，用带着凉意的声音说：“替我谢谢郡主。”

　　沈南慕奇怪，此人并不像青山说得那般，更奇怪的是，她看自己的眼神，像极了一位故人。

　　“你就是冷月吧，久仰大名，不愧是冷月堂的人，受了赵炳楠的鞭伤还能无碍。冷月堂的规矩，素来以狠辣之名传于江湖，听说对自己人比对要杀之人还要狠，今个真是见识到了，连你冷月也会受责罚。”

　　她轻飘飘地问了句，“你都知道？”

　　“有人告诉我的。”

　　沈南慕细瞧着她的表情，明明与自己相识的人有一张不同的脸，为什么总是会想到她呢？

　　“堂堂晋王，与江湖组织勾结，被我知道了，依冷月堂的规矩，不该把我杀了吗？”

　　她嘴角露出冷笑：“沈公子不会说出去的，对吧。夜深了，公子请回吧。”

　　她起身，他也不好再留，待她送他至门口，门砰一下便关上了。

　　她如何知道我不会说出去？

　　沈南慕直接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湿湿的触感直接渗透了他的衣服，他总爱这样随处坐在地上，似乎如此，有种江湖之人不羁的快意。

　　穿廊的风吹到沈南慕的身上，将他的衣服吹出沙沙摩挲声响，也吹来一卷寡淡的花香，他循着去看，注意到廊外盛开的风雨兰，巧的是只有两种颜色，一簇簇艳红的、雪白的挤在一起，给人以不协调之感。

　　艳红的，雪白的，他想起少年时结识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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