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1932

　　— 天津市第一监狱—

　　柯让躺在冰冷的床铺上，好整以暇打着盹儿。陈二狗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放低了声音，温和的说道:“先生，您，您明天想吃，吃点啥？炊事班的伙夫是我，我同乡，我叫他给您做点。”

　　柯让从床上坐起来，他头发塌软着，领带也早早摘了下来，西装不知起了几些皱纹，可他依旧是那副端方做派，抬了眉眼看着耷拉着眼皮的陈二狗，他笑说道:“是我枪毙还是你枪毙，你看着怎么比我还难受？”

　　他故意逗着陈二狗，后者终于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柯让啧了一声，下床走到他跟前，手戳了戳他的脸:“别笑了，比哭还难看！”

　　陈二狗被眼前人强大的心理素质折服，但他却不敢想象明天的到来。柯让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难过，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放心吧，我会没事的。”

　　陈二狗只当他是在宽慰自己，还想说些什么，柯让却躺回了床上，他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起来。陈二狗只能憋下心中的一肚子话，叹着气离开了。

　　这天晚上，一个男子走进了监狱，柯让看着眼前男人，嗤笑着说道:“本庄先生怎么有空到我这来？”

　　本庄一郎佩服的点点头:“我本以为今天过来，柯督察恐怕衣冠不整，涕泗横流。”

　　柯让笑容不达眼底:“让本庄先生失望了。”

　　本庄一郎笑着摇摇头:“柯督察，你我本不应该是敌人，我今日过来，也是诚心邀请您执掌警察署，您是天津神探，老百姓眼里的大恩人，我也不想与您为敌，这几个月里招待多有不周，请您海涵。”

　　柯让心中冷笑，东瀛人这幅伪君子的做派令他心中一阵恶寒，他眼瞳如寒潭一般深邃，看的本庄一郎心下一颤，他心中竟生出一种想要逃离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快要放弃了，柯让终于闭上了眼，本庄一郎心下一喜，他知道柯让终于向帝国屈服了，这就是所谓的□□神探，在死亡面前还是恐惧了，不过尔尔！

　　柯让已经恢复了平常，看着本庄脸上不自觉露出的鄙夷的笑容，他知道这个自负又自大的东瀛人上当了，两人体面的结束对话，本庄一郎看着这里糟糕的环境，眉头微皱，随即驱车离开了。

　　一夜很快过去，太阳从东方升起，枯树枝头白雪被映照的金光粼粼，这是个不多的的好天气，陈二狗感叹着，可是柯让马上就要被枪毙了，他难过的端来包子，送到柯让跟前。

　　柯让心情颇好的接了包子，他大咬一口，汁水充盈着口腔，难得的好味道！他猛的抬头看向陈二狗:“呦，还是肉馅的。”

　　陈二狗憨憨的点点头:“昨，昨天晚上回去叫我，我妈现包的，今早给，给你蒸的，咋样，好，好吃不？”

　　柯让笑容直到眼底，点点头举着包子冲他说道:“嗯，真不错。有蒜吗？我就着。”

　　他知道陈二狗愿意吃蒜，随时随地都揣着一把，特地问他要到。陈二狗抹了抹脸上的泪花，从兜里抓了一把蒜递给他。柯让有心逗弄他，便开口说道:“这包子我是吃不完了，下辈子有机会再找你吃包子！”

　　陈二狗听了这话眼泪绷不住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他不过半大的小伙子，刚刚被调来监狱三个多月，哪见过这般生离死别，虽是短暂相识，可柯让为人处世令他十分信服，他学识满腹，幽默风趣。陈二狗不忍看他死亡可又无能为力，他心想:未来几年他心中可能都会存着一个名叫柯让的男人了。

　　没过一会儿，监狱里来了人:“柯督察，请吧。”

　　柯让整了整衣服，随他不断往前走去，监狱大门外，他的警察同事们站在那里，神情悲痛。

　　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来人不仅没将柯让押送往刑场，反而是亲自将他送出了监狱大门。同事们本是泪盈眼眶，可见他完好无损的走了出来，他们震惊了，一瞬的发愣，紧接着是雷鸣般的呼喊声，他们真心实意的为眼前这位柯督察欢呼呐喊，为他劫后余生感到庆幸万分。

　　柯让冲他们大笑，吊儿郎当的吹了声口哨:“死里逃生！”

　　他们紧紧相拥，吵闹着回去给柯督察接风洗尘。陈二狗被这突然的变故惊讶着，他冲到柯让跟前，情真意切的笑了出来:“先生，您……您没事了？”

　　柯让看着他脸上还没干的泪痕，再不逗他了，他食指轻轻给他擦拭，然后说道:“嗯，这回笑的好看多了！”

　　陈二狗憨厚的使劲抹了把脸，柯让看着眼前半大的孩子，心底一软，叔叔柯东黎的儿子倘若还在，也该有他这般年纪了。他轻轻摸了摸陈二狗的头，终于前脚一迈离开了监狱。

　　监狱门口，众人相携着准备离去，柯让走在最前面，他虽同他们欢笑着，两眼却没错过路旁倚立着的江澜，他们相视一笑，彼此点头，只一瞬便又错开了，刚才的一切仿佛昙花一现。

　　傍晚，柯让离开警局，江澜一路跟随。前面的人脚步一顿，突然七拐八拐进了一方胡同，江澜本就没有掩饰跟踪的自己，便又吹着口哨跟了进去。

　　一进巷口，一阵刚劲的拳风便擦着侧身弯腰的江澜鼻尖而过，又是一只手挥来，江澜反身握住，意图摔过柯让，他便借力一翻，两脚趁势蹬地然后猛的踹向江澜。后者见状两手交叉，身姿纹丝未动，满满接下了他这一脚。

　　看着江澜大衣袖子上的灰渍，柯让停了手:“江团长好身手。”

　　江澜也点点头，真情实意的说道:“柯督察身手凌厉，江某自愧不如。”

　　柯让却摇摇头，替她拍去刚被踹上的灰尘:“人在狱里，却听闻江团长神兵天降，截了东瀛人的军火，还未向你恭贺。”

　　江澜笑了笑:“这还要感谢远在哈尔滨的友人情报准确，不然我也是有心无力。”

　　柯让点到为止，换了个话题:“这个节骨眼上江团长不忙着接嘉奖表忠心，怎么有空跑到天津来了？”

　　江澜油嘴滑舌说道:“什么嘉奖比得上亲眼所见柯督察平安更重要？”

　　两人哈哈一笑，江澜眼中含笑看着柯让，难得大手笔一次:“今天晚上我请客，给你压压惊，不用给我省钱，随便点！”

　　不一会儿，两人从一巷尾走出，各自捧着还冒热气的烤地瓜，柯让大快朵颐，江澜却啧了一声:“我都做好被你宰的准备了，你就买俩烤地瓜吃？”

　　柯让咽下嘴里的地瓜，满足的说道:“这还不好？这么冷的天里能吃上这一口地瓜，嘴里胃里可是相当的暖和！”

　　江澜吃着甜甜的地瓜，心中有些认同起他的观点。两人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食物，又开始聊了起来。

　　柯让说道:“和东瀛之间的战斗迫在眉睫，不管是枪支药品还是人员素质，我们恐怕都落了下下风。”

　　江澜同意极了:“是啊，虽然刚刚截了东瀛一批军火，可那也是杯水车薪，药品就更不用说了，我军人员多半因为得不到及时的救治而感染身亡。”

　　柯让想到药品，心中突然有了主意:“过几天东瀛人要往天津港运一批西药，然后送到黑市倒卖。这批药品是外务省那帮大臣私自劫掠偷藏的东西，即使是截下来，他们也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搁。”

　　柯让已经将话说的很明白，江澜自然是附和:“真是打瞌睡递来了枕头。天津帮派林立，光是青帮就有好几支，在这动手东瀛人想破头也不会知道是我们干的。”

　　柯让看着她一笑:“我跟青帮林子奎有些交情，这件事我来做便可。”

　　江澜摇摇头:“东瀛人现在盯你盯得紧呢，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我在这里也有些人手，天津你比我熟悉，将他们尽数交给你，你来安排即可，切记不能自己出面。”

　　柯让笑着江澜的谨慎，心中却有了些暖意:“你的人？让我猜猜，军统？还是中统？”

　　江澜再次领会到神探的厉害:“有军统，也有我几年前在天津便安下的种子。”

　　柯让有些震惊，江澜却语不惊人死不休:“督察没少截药吧，看起来是驾轻就熟呀！”

　　柯让眉头一跳，江澜继续道:“几年前书浅得的那批药，是你的手笔吧？”

　　柯让哈哈一笑，眼神中流露出赞许:“后生可畏！我看江团长比我更合适做个探长。”

　　江澜摆摆手，柯让又说道:“你既然愿意说出来，想必对林参谋的身份是心知肚明。”

　　江澜认真的看向他:“你放心，我不会对书浅下手，也不会主动去攻击赤党分子。”

　　柯让更为震惊了:“你是军统，几年前却在天津安排了另一批人手，如今又对赤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缓了口气说道:“江澜，你的棋盘不小吗。”

　　江澜神色丝毫未变，她又露出那标准点一字笑:“人在江湖走，给自己留点后手罢了。你我既是坦诚布公，我自然也不会欺瞒于你。”

　　柯让戴上帽子:“但愿如此吧。”

　　江澜见他似乎没什么异常，便又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别说我了，说说你吧，接下来的日子你不会好过，老百姓骂你是汉奸，东瀛人也不会信任你，各家的锄奸队又在暗地里蠢蠢欲动……”

　　江澜叹了口气:“腹背受敌。”

　　柯让还是笑着，笑出了一个小酒窝，他抬头看向天空，繁星闪烁，星河流淌，似乎是叔叔在注视着他:“但求问心无愧。”

　　江澜随着他的目光也抬起头来，看着天边一个个闪亮的星星，她知道那是一个个遥远的行星，她想到了自己的故乡，父母的笑脸，不自觉难过起来。

　　夜晚静悄悄的，寒风吹起二人长衣翻飞的一角，连同路旁光秃秃的枝丫一起有序摆动起来，雪又开始下了，洁白的雪花不一会儿铺满了这方天地，遮盖起这座城市所有阴仄的角落。

　　江澜抬手接起这片片雪花:“我家里从来看不到雪，我们那里没有雪。”

　　柯让也脱下手套学起她的动作来，他有些奇怪的问道:“听口音，你似乎不是南方人。”

　　江澜又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和上面闪亮的点缀:“我的家在浩瀚星空里。”

　　江澜认真的神色不似作假，柯让便也又抬头望去 ，两人默默看向天际，双手插进衣兜里，江澜率先回过神来，她看向身旁笔挺的身影:“相聚总有分别时，柯让，珍重。”

　　柯让向她一笑，点点头，转身没入了黑夜里，江澜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也转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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