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泥巴

　　这趟运粮的差事，李执办得并不轻松。

　　先是向来负责南境粮草的绥阳绥阴两府以遭受灾荒为由，哭诉说就算是顷全州之力也只能拿得出朝廷所需数额的一半。李执通宵翻阅了两府数年来的米粮价格和籴粜记录，并未发现绥阳受到江州饥荒影响的记录。

　　待他拿着结论去找绥阳刺史，准备强令人开仓运粮的时候，那华发早生的绥阳刺史才梗着脖子告诉他们，两府义仓中的大半已拿去支援了旁边受灾的泸州，反正自己全身上下也就这点斤两，京里来的钦差若非要追究他先斩后奏，擅动军粮的罪过，大可拿他的血肉去充作糙粮。他话音未落，更是有一群穿着破衣烂衫的泸州人从四周冲了出来，将李执严忌语连同他们带来的十几骑兵团团围住，大有一副要同他们这群啖血食肉的狗官鱼死网破的拼命架势。

　　见此场景，李执和严忌语不由相视苦笑，谁都没想到自己将要变成那枉顾性命的罪大恶极之人。萧弘的脱逃是不可预料的偶发事件，泸州人要吃饭没错，绥阳绥阴两府敢以身犯险救援泸州也没错，吴王在前线屯兵催着要粮更是理所应当。李执此时既不能从濒死的泸州人嘴里把他们已经咽下去的米粮给抠出来，更不能以此为由惩处绥阳绥阴两府。他们能做的只有接受绥阳府的说辞，然后再找机会向朝廷上书，为忠肝义胆的绥阳绥阴两府刺史请封。毕竟，要是没有他们的侠义之举，泸州怕是早就变成了第二个江州。且作为因此次赈灾才特设的江淮按察使，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的请功人选了。

　　绥阳刺史在得到李执的再三保证后，才拉下脸来斥走了那群举着铁锹铁锨钉耙鱼叉的泸州人，亲自佝着身子引李执下马，就义仓中剩下的粮食同他们做了交接。

　　二人商议后，决定将现有的粮草交由严忌语押送至前线，李执则需继续向西，前往未曾受灾的西南重镇腾梧化缘募粮。且不说这一来一回要多耗去多少时日，光是腾梧乃英国公驻地这一项就够李执头疼的了。虽说尉迟神飞终是咎由自取，但难保痛失爱子的老父亲不会迁怒于扯下遮羞布的李执。

　　李执甚至做好了只要英国公愿意伸出援手就任他磋磨的打算。但还没等他上演完一整出的负荆请罪，李执就收到了一个比让他受英国公刁难还要难以接受的消息。

　　吴王上奏朝廷，以边境战事为由，恳请陛下免除溧江泸三州士绅罪责，归还他们被征收的土地并蠲免三州三年赋税，以盼昔日膏粱富贵之地早日恢复，好为安定后方支援前线出力。三州士绅也在此时很配合地联名上书，要求捐出米粮被服金银铁器，为吴王为朝廷献力。皇帝见状，欣悦之下，不仅同意了吴王的奏请，更是为领头的士绅赐下匾额以彰其忧国之心，另复葛相之位以表其联络乡党之功。

　　李拾在收到皇帝的嘉奖后，倒也没忘了李执这个要去英国公那受苦的倒霉弟弟，特意派人八百里加急给他送来了这个好消息，在离腾梧还有百里的一处小驿站拦住了李执一行人，要他即刻返程，免了他受唾面之刑的苦楚。

　　在严忌语借给他的两位亲随的道贺声中，李执的血凉得如腊月北疆寒潭里任由冷风呼啸而过的冰面。吴王这份奏疏，不仅意味着他已经成功接过了太子手中的符节，同江州等地勋贵结成了新的同盟，更意味着李执先前在江州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已付之东流，测量田亩，清算税赋，解救佃农等诸多想法都将变成笑话。地方门阀已经牢牢缠住了新一任的朝中支柱，他们不会允许任何人撼动自身的地基。李执知道吴王早晚会同世家妥协，只是没想到，吴王多年来的偏见与愤恨会消解得如此之快，快到甚至不给他一个在世家之间钉下楔子的时间。

　　纵然吴王来使一再重申，三州世家已经担负起筹措剩余粮草的职责，不再需要李执奔赴腾梧看英国公脸色，但李执还是放心不下。

　　一来李执不信在本就遭灾的情况下，三州还有余力担负数额庞大的粮饷。在遭受了一番恫吓之后，三州的地方门阀是会收起气焰心甘情愿地再次从自己身上拔毛还是会选择变本加厉地去盘剥已经才缓过气来的本地灾民？答案不言而喻。吴王可以对三州挪用救济粮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看着江州人从深渊里逃出生天来的李执做不到。但愿他从英国公处多募到一斗，三州的灾民碗里便能多到一斗。

　　二来，李执不愿意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那些随时可能会翻脸无情的门阀身上。东宫尚存，而吴王日渐势大，陛下又非宽仁之君，必会出手平衡二王声势，一旦京中出现变故，难保他和吴王不会被那群墙头草当作再次倒戈的投名状。

　　再经过一番思索后，他仍是决定继续往西，去腾梧碰英国公的软钉子。

　　对李执的这个决定，严忌语留下的两个亲卫并无不满，反倒是吴王派来的特使颇有微词。吴王防备着李执与朝中重臣的来往，特使接到的命令自然也是要竭力催促李执返程。情急之下，特使竟诘问起李执，如此一意孤行，是否是在抗命？

　　李执朝着面前的茶盏呼了一口气，眼也不抬地问他，“陛下令我筹措粮草，而如今特使却说我向腾梧借粮是有意抗命。敢问，这是您的意思，还是阿兄的意思？”

　　特使语塞，正支吾着打算另想一通说辞遮掩过去，就听得窗外一阵喧哗。随着几声铁甲相撞的金铁之声，一个雄浑铿锵的声音在他们的雅座外响起，“臣尉迟衡携粮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尉迟衡？英国公本人到了？

　　李执推门一望，果然是全副甲胄的英国公领着一小队亲卫正单膝跪在门外。他不敢怠慢，立时起身迎了出去。

　　一番寒暄后，英国公道，“老臣听说小殿下过了绥阳又往西来了，就猜您这是在绥阳没筹到足够的粮。便自作主张带着人来出来了，想着万一能帮上忙也是好的。”他言辞恳切，“未能事先通报，还请二位殿下恕罪。”说着又抬手向李执和代表着吴王的特使行了一礼。

　　“国公这是说的哪里话，能得到您的助力，咱们殿下高兴还来不及呢！”没等李执开口，吴王特使就抢着回答道。英国公愿意当着众人的面主动找上门来，这便是他有意放下芥蒂，对吴王臣服的信号，而能越过李执，同在军中有深厚根基的英国公建立关系对特使自身而言也是大功一件，再加上英国公送来的粮饷，一下就能带回三个好消息，吴王特使自然兴奋，深感此行不虚。

　　李执也跟着附和了两句。还不甚礼貌地打断了吴王特使请英国公一同用餐的邀约。“如今正值战时，还以占得先机为要，待来日局势稳定，执再上门为今日莽撞谢罪。”

　　对李执的冒失，英国公非但不以为杵，反倒是一脸老怀甚慰地看着他，“今日见小殿下出落得如此英武，老臣托大说一句，昔年晋国夫人当得以瞑目了。”

　　李执这才反应过来，这英国公的母亲和他外祖母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这故去的晋国夫人正是他的外曾祖母，按理来说，他还得管英国公叫一声表舅。戏台子都搭到这了，他哪有不上场的道理，李执当即在吴王特使寒过冷箭的目光中同英国公叙起家常来。

　　而英国公似乎也对吴王特使的不满颇为迟钝，一心只拉着李执说话，待一应粮草清点完毕的分别之际，才又公事公办地同他拱手行礼告别。

　　此插曲一出，李执便知道这吴王特使回去免不了要告自己一状。但好在他能让吴王忌惮的事情本就不止这么一件，而眼下吴王又须得拉着自己一道演一个忠于君父的孝子能臣，暂时还不会对自己发难，便也就由他去了。

　　真正让李执觉得不安的是英国公。英国公与吴王的龃龉人尽皆知，但他却愿意为了权势，轻易抹掉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障碍，主动向大权在握的吴王投诚。至于他今日为何只待自己亲近，而不是更进一步地主动去讨好吴王特使，无非是在向吴王展示自己并非只有他一个选项，以求来日吴王招揽他之时能多得些许好处而已。现下急于进一步扩大自己势力的吴王显然不会错过英国公此时的示好，而一旦英国公旗帜鲜明地站到吴王身后，新任燕国公的选择又一如往昔，那么太子，甚至是皇帝本人都将无法再成为吴王的掣肘。梁军鸣金收兵之日，便是吴王复刻传奇成功之日。

　　待吴王登上紫云之巅，他这颗用来平衡天平两端的砝码自然也没了用处，生杀予夺便将全听对方处置。李执自然不愿意坐以待毙，他准备找机会给姑婆送信求助。毕竟，手握北境四十万重兵的昭阳公主才是整个王朝除了燕国公之外最受皇帝忌惮的人。

　　只可惜，李执在前往邺城的路上不仅没有等到可以给昭阳公主送信的时机，反倒等来了梁国轻骑成功偷袭我方粮仓的消息。吴王不敢再冒险，勒令李执暂缓行至前线，要等严忌语带着大批护卫到了再走。

　　而在严忌语迟迟不至的六日里，李执坐立难安，总觉得自己可能错失了什么要紧的消息。第七日的凌晨，这种忐忑终于化作了具象。

　　章雁予带着徐溢寄到岷山的书信闯进了李执的营帐，问他知不知道徐济于十几日前离京回了湄州？

　　李执茫然地摇了摇头，然后翻出一摞信件最上面的那封递给章雁予。章雁予急切地拆开一看，是严忌语写给李执的便笺，上面用凌乱的字迹写着：

　　梁军于三月二十九屠我安普，途风，鸿峪，澄，湄，滠六州，关防府衙大小官吏均遭毒手，六州魏人无一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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