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诡话

　　想到这里，我的脊背冷嗖嗖地，手臂上也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正想出声喝止它说下去，玉衡却已经抢先一步，一脚踏在小鸟的身上，然后狠狠地踢了它几下骂道。

　　“不过是只有点法力的姑获鸟，就凭你这种低等的妖怪，就妄想成为人类的孩子，还觊觎小瑶的灵魂？真是自不量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小鸟灰色的羽翼在剧烈的抖动，像是承受不住玉衡的力量发出颤抖的叫声：“可恶的家伙，一边说什么人类有感情，一边还这样残酷地折磨我，这就是你们人类的感情吗？”

　　“难道你夺取小瑶的灵魂就不残酷吗？你只想着有磬月做你妈妈就会快乐，那你有没有想过小瑶的妈妈失去自己的孩子会多么地痛苦！所以说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人类的感情。”玉衡没有停止脚下的动作，反而踹得更加大力。

　　他脚底的姑获鸟徒劳地扭动着身躯，暗灰的羽毛散落一地。似乎已经痛得说不出话，只能哀哀地低鸣着，仿若哭得很惨的孩子。

　　我的心里有些不忍，虽然知道它是可怕的妖怪，但毕竟它对磬月还是很有感情的，独自活了几千年就算妖怪也会寂寞吧，它一定是因为太寂寞才想成为人类的小孩。

　　“玉衡，算了……”我上前拉住玉衡，想为姑获鸟求饶。

　　这时，一把微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截住了我未完的话语。

　　“请，请放过它吧。”

　　回眸一看，原来昏倒的磬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半坐在地上看着垂死挣扎的姑获鸟，眼底一片凄然。

　　听到磬月的声音，玉衡收起了他正在施虐的脚，看着她有点不解地问：“放过它？要知道，它可不是什么孩子，而是一只有着几千年道行的妖怪，被它吃掉的孩子魂魄不知道有多少，况且它还操控你试图残害别的孩子，你真想放过它吗？”

　　“我知道，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冒充‘小帆’来迷惑我，还差点害了小瑶姑娘，的确挺可恶的。但是，这三年里也多亏它陪着我，我才没有那么痛苦，怎么说它也是一条生命啊。”

　　磬月缓缓地站起来，走到姑获鸟的身边，然后蹲下身，盯着它的眼睛说。

　　“其实你也挺寂寞的吧？出生就没有了妈妈吗？怎么会一个人生活那么久？”

　　“从我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人，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我一个人觅食，一个人玩耍，一个人在荒野中飞翔，没有人理我，我也不会理别人。有时别的妖怪过来抢我的食物或者想把我当做食物，但是最终都会被我躲过或者沦为我的食物……就这样过了几千年，我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姑获鸟回望着磬月有点吃力地说，看来玉衡的那几脚的确弄得它挺狼狈。

　　“为什么后来就留在我家？”磬月看着它细声地问道。

　　“因为，后来就遇上你，看着你对小帆的思念和悲伤，忽然想如果有个人也这样牵挂我关心我，那我的生活又会变得怎么样呢？如果我是小帆，在我被别的妖怪欺负的时候，你会不会也这么担心？”，姑获鸟小小的脑袋低了下来，银铃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寂寥。

　　“当然啦，哪个做母亲的不会担心自己的孩子？”磬月的声音哽咽了起来，眼皮透出一片薄红，泪水也在眼底凝结。

　　“但也只限于是对你的儿子吧，我毕竟不是小帆，而是一只妖怪，还骗过你，你现在一定讨厌死我了。”姑获鸟抬起头，那曾经像深渊般可怕的黑瞳，此刻却显得那么无助和哀伤，仿佛是将要被母亲遗弃的孩子般绝望。

　　“有时候，我的头脑会突然清醒过来。这时我就在想，明明小帆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在我眼前这个叫自己妈妈的人是谁呢？但你叫妈妈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在我开心的时候你会陪着我一起笑，在我悲伤地时候你会用那笨拙的小手拂去我的泪水，看着你穿上小帆的衣服，样子是那么地可爱……虽然模模糊糊地知道你不是小帆，但还是觉得你就像是我的孩子。”

　　馨月的泪水悄然滑落，打在姑获鸟黑灰的羽翼上，如同暗夜中一颗剔透的露珠。

　　“可我是只妖怪啊……”姑获鸟傻傻地看着磬月，像是不知所措地回应着，晶亮的眸子中映出她凄然的泪颜。

　　听到姑获鸟的话，磬月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看着窗外。

　　窗外，风雪已停，天空泛出初晴的碧蓝。慵懒的阳光透过迎春树的枝桠落在窗前，也为馨月洁白的面容镀上一层淡淡的光辉。

　　“我想，人也好，妖怪也好。向往温暖和思念亲人的心情应该都是一样的吧。小帆已经离开那么久，或许早已转世到另外一户人家，在那里有别的父母疼爱他，他也会开展一段全新的人生。我与其终日在悲痛中沉沦什么也不做，不如鼓起勇气生活下去，然后对着远方祝福，祝福小帆有着更美好的未来......”

　　泪水中，淡淡的微笑在磬月脸上绽放着。

　　是忘怀，是释然抑或是了悟？不，爱子之情，丧亲之痛又怎么可能真正地忘怀和释然？只是岁月会将悲伤沉淀，而人类与生俱来的希望会将情感升华。

　　只要活着，你深爱的那个人，便会永远地在你心间最美丽的天堂中存在。

　　突然觉得这应该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因为里面有一种温柔的宽容和深广。

　　面对神族和妖类无尽的寿命而言，人类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更遑论强大的法力。但唯有希望和信念，是上天赋予人最珍贵的宝器。这种能够跨越生死，无视时空的力量，才是令神鬼真正畏惧的所在。

　　馨月拭去眼角的泪水，她回头蹲下身体，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姑获鸟头顶的羽毛，随着她的动作原本缚住鸟翼的青色光芒渐渐地消退。

　　玉衡正要出声制止磬月，但是被我拉住了衣袖，他转过头哼了一声没有理我。不过我却瞄到，他原先清冷的眼神此刻柔和了许多。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过得非常开心的。说回来，我要感谢你才是。陪我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但玉衡说得对，如果你夺取了小瑶的身体，她的妈妈也会非常伤心的，就算是我也绝不会原谅你的，因为，我不想看到再有母亲因为失去孩子而肝肠寸断。”

　　磬月用手捧起地上的姑获鸟，看着它认真地说到，就像在教育自己顽皮而任性的儿子。

　　“妈妈，让我留在你身边吧！虽然不能替代小帆，可是我保证再也不夺别人的身体，也不再吃小孩的魂魄了。只要，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姑获鸟把脑袋埋在馨月温暖的手掌中，双翼颤抖着仿佛在深深地哭泣。

　　馨月把下巴抵在姑获鸟柔软的毛羽间，缱绻的声音在房间里低低地回响着，犹如细细的潮浪在我心底涤荡。

　　“孩子，我们回家吧，春天已经到了，我想该为你做个小窝了……”。

　　我拉着玉衡走出了房间，听着里面传出的温柔细语，我学着大人的口吻叹了一声：“人类的感情真是奇怪，明知道是对方是妖怪，竟然可以把它当孩子看待，难怪人们总说母爱是最伟大的。”

　　玉衡没有看我，而是将目光投向庭中的迎春花，他的眼神清澈而深远，似乎是借着花树而眺向那遥不可及的虚空，一个我无法到达的彼方。

　　“如果说是磬月的母爱感动了姑获鸟这只强大的妖怪，那姑获鸟对母爱的依恋何尝不是对磬月丧子之痛最好的抚慰？这种能够超越地域，时间甚至……界限的感情，恐怕是人类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刹那间，我有种感觉，虽然他就离我一臂之遥，但我们之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般辽远。

　　许久，他孤寂的声音响起，仿佛是越过那千重的山水向我飘来：“你说如果小帆的灵魂还在这里，他会不会记恨姑获鸟，恨它取代了自己在母亲心中的位置，夺取了自己本应享受的母爱。”

　　我说他怎么会突然流露出这种奇怪的表情，原来他在思考这个问题啊！

　　“应该不会的，因为离开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被留下来的人固然痛苦，但离开的人更痛苦，看着亲人每天为自己伤心落泪，但自己又无能为力，就算在忘川河的彼方也会难过的吧。如果有个人能代替自己将这份悲伤抚平，将对亲人的思念和关怀继续下去，这样也是一种幸福。或者说这不是替代，而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玉衡回过头看着我，脸上满是惊讶。然后，一种奇异的光芒在他眸中流转。他张了张嘴，但随即又抿了一下嘴唇，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过了一会，他问：“如果，如果我就像姑获鸟那样，此刻你眼前的身体中不是原来的玉衡，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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