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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旧人
李司南总是心怀侥幸,以为原奉不知道玄冲与自己说的那些话、给自己看的那些书,她迫不及待地要成长,但却没料到瞬间便被原奉戳破了幻想。
“他教你治国理政的道理,给你看那些只有储君才有机会看的书,你难道什么都没学会吗?”走进书房后,原奉抬眉问道。
李司南一怔。
“你问我,张逑是不是我杀的?答案很明显,张逑就是我杀的,因为这样一个叛徒断不能留在军中。玄冲道长难道没有给你讲过要永绝后患的道理吗?”原奉反问道。
“可是你既然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原谅了他,又何必要故作仁义,背后下黑手?你要除掉叛徒,大可以杀鸡儆猴,除恶示众。”李司南急声道。
“对,你说的也有道理。”原奉一点头,“但你应该也知道了,那张逑原是吴锦行送给我的人,我若是大庭广众之下驳了吴锦行的脸面,我与他之间那层摇摇欲坠的平衡岂不是要倾斜?我想,郡主应该也不希望北幽造反吧。”
李司南皱着眉咬住下唇,一时无言以对。
原奉接着道:“刚刚你又问,我轻易留下鹰符是不是要试探我的部下?
“没错,我的确在试探我的部下,只不过,我猜你一定认为我是在试探邵绮良,但实际上,我是在试探吴锦行。”
“为什么?”李司南不解,“难道将军你很早就知道张逑一定会在军中煽动情绪、引发骚乱了吗?”
“我知道吴锦行的人会这么做,但并不知道那人具体是谁。”原奉答道,“那次去北幽,皇帝身边的人提醒我,要小心吴锦行。先前我以为是因为他养山匪私兵,所以将肖立安排在他眼下,又假以征兵之名,进行威慑,但是结果并不如人意。这次我特意露了个破绽,送到吴锦行的面前。若是他对我忠心耿耿,那自然会好好收着密令,可若是不忠心,你看,那密令不就落在了陛下的桌前了吗?”
“但你这么做,难道不怕寒了邵校尉的心吗?”李司南责问道,“将军,我本以为你是个仁义磊落的人。”
听到这话,原奉笑出了声:“与那帮人斡旋,怎么可能仁义磊落?郡主难道不知仁义亡国吗?况且,邵绮良不过是个好大喜功的人,这次他险些酿成大错,便是一个教训,让他不要再如此急功心切,事事都听我话。”
“这么说来,将军还真是好计谋。”李司南抿了抿嘴,一时没忍住,说道,“把邵校尉的娘子接到广宁,应该就是为了要挟他,对吗?”
原奉额角一跳,这个问题有些出乎他意料了。
“将军,你千机算尽,难道就不怕将来这些被你要挟、被你利用的人背叛你吗?”李司南一口气说到了底。
她年轻尚轻,声音稚嫩,可当情绪满溢时,脱口而出的话便会显得格外尖锐。
原奉那张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血色褪尽,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李司南。不知过了多久,他抬手指向门边,平静道:“出去。”
李司南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门。走出后,还不忘赌气般地重重拍上那木门。
原奉僵立许久,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突然,他撑着桌案呛咳起来,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就在原奉即将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时,一双手托住了他的肘臂,随后半扶半抱着把人带到了一旁的暖榻上。
这时,原奉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清明。
“给。”那人递来一副手帕。
原奉愣了愣,迟缓地低头,这才看到自己的掌心尽是咳出的鲜血。
“林先生?”原奉看清了自己身边的人。
“你不是我的学生,不要喊我先生。”玄冲淡淡道。
听到玄冲这么说,原奉低着头笑了一声:“是啊,我怎么配做你的学生?”
玄冲的眉梢轻轻一动,他拉开原奉的胳膊,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原奉安安静静地坐着,看那玄冲卸下自己的腰甲,解开外衣,露出了里面染血的绷带。
“道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原奉垂目看向自己肋下那狰狞的伤口,笑了一下,“是专程来看我的吗?”
玄冲没回答,只伸手轻轻按了一下伤口上看似已经结痂的部分。
“大抵不是,不过郡主刚走,君兰也不在这里,你怕是来错了。”原奉自说自话起来。
玄冲翻出伤药,倒在了绷带上。
这半月来,北境战事不断,原奉作为一军主帅,怎么可能安稳地躺在床上?他这伤开裂多次,有时血已浸透外甲,他还得带着大军奔袭百里。断断续续地结痂,又断断续续地反复,不过原奉到底是年轻,勉强能撑着不倒在众人面前。
但如今战事暂时是结束了,他也回了广宁,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似乎可以松口气了。
原奉支着额头,觉得伤口疼得难受。他莫名想起几日前曾随口说自己不怕疼,那是彻头彻尾的假话。
人怎么可能不怕疼呢?至少他原奉怕得很。
八岁时回京梁,住在那座幽深的将军府里,面对严苛的祖父原存山,他凡是犯了错,必定要挨打。竹板打断过无数个,少年嶙峋的脊背上时常布满青紫。他也不敢哭,毕竟怕疼和爱哭放在一个武将身上的确显得格格不入。
“你发烧了。”玄冲突然在他耳边说道。
原奉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用手背去试额角的温度,含糊地答道:“好像是有点。”
玄冲看着他久久不语,最后似乎叹了口气,问道:“你的亲卫呢?让他跟我去抓药。”
原奉刚刚和李司南辩论的时候还自觉头脑清醒、口齿伶俐,这会儿却有些迷糊了。他穿好外衣,踉跄着起身,向外看了一眼:“肖立是不是在外面?”
话说完,他又想起,在见到李司南后,就让肖立回校尉营了。此时,偌大一个将军府,他也不清楚何今在什么地方。
“算了,”玄冲按下原奉的肩膀,“你坐下。”
原奉皱了皱眉,没头没尾地问道:“来接那些鞑克来使的车驾是不是快到了?”
问完没听到回答,他便又自己回道:“似乎是下周到。”
玄冲收拾好东西,目光深深地看了原奉一眼,起身出了门。
他在将军府一角找到了蹲在草窠里翻树籽的何今,把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药方的纸塞给他,又嘱咐人照看原奉。等安排完这些事后,他才不疾不徐地出了将军府的大门。
太清宫的小道士早已掀开车帘,等候自家道长离开了。谁知就在这时,身后有一人大声叫道:“林太傅?”
玄冲浑身一震,他缓缓转身,看到了一个膀大腰圆、面堂发红的男人走向自己。那人一身行走江湖的短打,肩上还背着一把七环大刀。铁环穿在刀背,随着男人的脚步而当啷作响,远远一看,旁人只觉杀气腾腾。
“我没看错吧?”这男人摸了摸脸上的络腮胡,啧了一声。
“什么?”玄冲早已从刚刚短暂的震惊中恢复了平静,他宽和一笑,拱手行礼道,“这位壮士是把我认成了谁?”
那男人浓眉一挑,笑道:“看来是我认错了,毕竟只在幼时见过两面,对不住了,这位道长。”
玄冲笑了笑,在小道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坐在车中,他隐约听见,那壮汉小声嘟囔道:“原崇令那小子怎么和道士攀上了关系,难道他要修仙不成?”
玄冲轻笑一声,他方才看过去时便认出来了,此人正是骁虎军主帅、骁虎将军唐仲霖,他肩上背着的那把七环大刀就是骁虎军世代相传的驭虎斩。
但他又怎会独身一人跑到北境来呢?原奉是否提前知晓?
想到这,玄冲摇了摇头,抬手敲了几下车壁,示意赶马的小道士可以走了。
此时,心情烦闷的李司南正在将军府的前院中坐着。她倚在回廊下,头靠在廊柱上,原本灵动的双眼无神地望着院角。
她清楚,自己没有插手长鹰军务的权力,自然也没资格对着原奉指手画脚,或许她脱口而出的不少话听上去还有些幼稚,但在刚刚,却怎么也忍不住地说了出来。
“仁义亡国。”李司南低下头,自言自语道。
“什么亡国?”一个粗犷的声音在李司南身后响起。
李司南一惊,匆忙回头,正见扛着大刀的唐仲霖站在院中望着自己。
“你……”李司南慌乱地抬起手,用广袖挡在了自己的脸前,“你是何人?府门守卫为何会放你进来?”
“这话合该我问你,我手上有原崇令的笔信,自然能进来。至于你这个小娘子,怎么会出现在将军府里?”唐仲霖大笑道。
“放肆!”李司南退后了几步,掩面说话,“我乃肃王之女忆锦郡主,借住在将军府中,休得对本郡主不敬!”
“我哪有不敬?”唐仲霖操着一副大嗓门,叉腰嚷嚷道,“倒是你这小郡主,见了我躲躲闪闪,连脸都不肯露。”
李司南顾念着郡主身份,强行彬彬有礼道:“本郡主乃是皇家女眷,你一乡野外男在此,我怎么能露脸?”
“怎么不能?”唐仲霖振振有词道,“我大俞以开明立国,高祖倡导民间风气开放,当年连后宫中的妃嫔都能在别院里与朝臣们对诗下棋,不然明帝时期,又怎会有那么多跃马阵前的女将军呢?也就是翰林院里那帮先帝留下的老学究们爱讲究,可郡主您年纪不大,怎么讲起话来也一副文酸样儿呢?”
“你!”本就不屑于大俞宫廷规矩那一套的李司南愤然放下衣袖,与唐仲霖怒目而视。
唐仲霖看到了李司南的脸,反而愣了愣,他摸着自己下巴上那硬茬茬的胡须,出神叹道:“郡主是个小美人啊……”
李司南抱着胳膊,轻轻一扬下巴:“这要你来说?”
唐仲霖见此,拊掌大笑:“好,好,这才像个女子!”
难得受到这样“赞赏”的李司南一挑眉梢:“你是何人?现在可以报上名来了吧。”
唐仲霖一掸双袖,撩衣跪地抱拳道:“末将唐仲霖,表字泽良,出身乌素,官拜骁虎军主帅,特来广宁求见长鹰将军原奉。”
“骁虎军?”李司南睁大了双眼,她惊讶道,“你是骁虎将军?”
唐仲霖那张被大漠烈阳晒得黑里透红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郡主听说过我?”
“不单听说过你,我还知道你有个弟弟任骁虎军副将,你们兄弟二人的姑祖母便是赫赫有名的贤淑太后,受她影响,唐家一向都是女子掌权。”李司南得意一笑,“你虽为骁虎将军,恐怕也得听你姑母贺国夫人的话。”
“那有什么的?我姑母巾帼豪杰,比我兄弟二人更具雄才伟略,没有她,恐怕我骁虎军就得和这长鹰军一样衰败下去了。”唐仲霖毫不避讳道。
“谁说长鹰军衰败了?”李司南情急道,“我长鹰军刚打退了柘木儿鞑克,明明雄风不减当年。”
“是吗?”唐仲霖笑着一拱手,“那将军怎么看?”
“将军?”李司南先是一怔,随即意识到什么。她猛地转身,望见原奉正背着手看向自己,身后还跟着探头探脑的何今。
不知何时他已卸下了黑甲,换上了一件玄色交领长衫,腰间虚虚地系了一条宫绦,连原本高束的头发都散下了一半。
李司南恍了恍神,望向了原奉那张没有血色的脸。
“过来。”他这话是冲唐仲霖说的。
李司南低下了头,沉默不语地退到了一旁。
从她身边走过的唐仲霖眼珠一转:“郡主,你怕他呀?”
“我……”
没等李司南回复,唐仲霖便越过她,笑呵呵地走向了原奉。
原奉深深地看了李司南一眼,转头领着唐仲霖走向了书房。
一周前,原奉给正在肃西巡视军务的唐仲霖写了封信,先是几句无关紧要的寒暄,后又说倘若有机会,定要请他来广宁赏小银山西山脚下的那片油菜田。
广宁的油菜田六月才会开,如今刚过春分,唐仲霖就算是来了,要上哪儿去赏?更何况,作为一军主帅,没有皇帝调令,怎能擅离职守?
但唐仲霖没让原奉失望,没出一周,他便从离肃阳关最近的饮沙关赶来了。
“乌素府有人坐镇吗?”原奉在指使何今到了杯茶后,屏退了书房小院中的所有人。
唐仲霖往小几后一坐,端起茶盏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道:“我弟弟在呢,你不用担心。”
唐叔丞与唐仲霖都是贤淑太后的长侄、前大理寺卿唐和溪的儿子。唐和溪晚年得子,在焚香刺杀太子一案中离奇暴毙。此后,唐家的事一直都由唐和溪的幼妹贺国夫人唐和洛操持。
唐叔丞上月回京述职,两周前才返的乌素。他与唐仲霖模样相似,身量相当,两人皆生得膀大腰圆,气质粗犷。
原奉尚在京梁时曾见过两人一面,彼时他们都还年幼,听到唐仲霖这么说后,他抬了抬眉:“那我怎知你不是任远?”
唐仲霖大笑起来,他放下驭虎斩,撸起左胳膊收口袖来:“你瞧,我到底是谁?”
原奉扫了一眼唐仲霖左臂上的青虎纹身,开口道:“请你来,是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唐仲霖放下衣袖,扬眉道:“崇令,你还真不客气。”
“我祖父早年说让我不需要和你客气,毕竟此事也与你唐家有关,而且贺国夫人当年……”
“行了行了,帮忙就帮忙,不提当年事。”唐仲霖一摆手。
原奉笑了一下,又倒了一杯茶推到唐仲霖的面前:“泽良兄,愚弟想请你帮我除掉一个人。”
“说来听听。”唐仲霖晃了晃瓷杯,觉得这茶水颜色着实难看。
原奉往后一靠,淡淡道:“我的监军,高隆贵。”
唐仲霖刚含了一口水,在听到原奉这话后,他捂着嘴呛咳道:“你,你说什么?”
“我说,请你帮我除掉我的监军高隆贵。”原奉又重复了一遍。
唐仲霖木讷地坐了许久,喃喃自语道:“这事确实与我唐家有关,只是……只是我们等了这么多年,也无从下手,你又该如何做到?”
原奉笑了笑,他支着有点发昏的头没说话。
“还有,崇令啊,”唐仲霖抽着气道,“你这北境战事刚平,一切都没尘埃落定,陛下的议和圣旨都没捂热乎呢,为什么要在这个除监军?”
“因为现在不除,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原奉平静道。
唐仲霖眨了眨眼睛,没琢磨出原奉所言的没有机会是什么意思。
“这一战,陛下几乎就要放弃削我兵权的心思了,但我总怕他能找着法子,卷土重来。这高隆贵放我身边是个隐患,我得用个安稳的办法,把他除掉。你们唐家难道不希望这样吗?”原奉说道。
唐仲霖干笑了几声:“崇令,你是在说我父亲的事吧,可当年都闹成那样了,最后不一样不了了之了吗?”
“没错,是不了了之了,”原奉答道,“但高隆贵此人在好几个两朝老臣那里留了把柄,宰执早就有除他之心,可惜没机会。况且连陛下都猜忌怀疑他,生怕会因此威胁到自己的帝位,时间拖得久了,穆王也无保他之意,所以我想……”
“等等,”唐仲霖压了压手掌,“先别急,这事得慢慢谋划。你说你,北境那么多事还管不过来,偏要现在除掉他,能周转过来吗?”
“我等不了太久,因为下周鞑克来使就要离开广宁府了,我必须得在这之前了事。”原奉说道。
唐仲霖不解:“为什么?”
原奉看着他,缓缓勾起了嘴角:“因为,只有坐实了里通外敌之名,才能真正除掉高隆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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