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傅云疏不在家中，重离难得睡了个囫囵觉，阳光穿过净透的窗户洒在床铺上，晒得全身暖洋洋。

　　一片温和的暖意里，重离感觉到腿上有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慢慢缠了上来。他猛然惊醒，掀开被子，看到了已经长成手臂粗的竹叶青，正裹在自己的大腿上。

　　“你怎么跑出来了？”重离把它提溜起来。

　　小青蛇吐了吐信子：“你身上暖。”

　　“你怎么会说话了！”重离手一哆嗦，把它甩在了地上。

　　青光大亮。

　　重离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光中坐起来一个人，一对阳绿眸子圆如翡翠珠子，散开的深青头发垂下，勉勉强强遮盖了肤白纤瘦却□□的身躯。

　　“干嘛啊你，下手那么狠，摔到尾巴骨了。”少年抱怨道。

　　“小青蛇？”重离震惊地看着从小蛇壳子里蜕变而来的少年。

　　“我叫青竹，不叫小青蛇。”

　　青竹撑着地站了起来，重离赶忙一手捂眼：“你变人就变人，好歹穿件衣裳吧，展览呢你！”

　　青竹伸开双臂，又看了看自己的腿：“初次化人，哪来的衣裳。唔，我应当不曾变错。”

　　重离跑到衣柜前抽了自己从前的几套衣裳出来扔给了他：“赶紧穿上，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化形了呢！”

　　“托你的福啊，仙界灵气充盈，化形化得都比较快。说不定过段时间，我就成仙了。”青竹把他的衣服展开抖了抖，“好…难看啊。”

　　重离的衣裳清一色都是绣了暗花纹的青黑，扎袖束脚方便练功，他道：“只有这个，不穿你就光着。”

　　青竹把衣服套上，又借了个头绳来拢了头发，跑到铜镜前左右打量：“我变得不丑吧，好看吗？”

　　看着自己养了许多年的小蛇慢慢长大，竟还变成了个模样清秀的少年，重离突然有了种老父亲的欣慰感：“还挺好看的。”

　　青竹摸着脸冲他笑了笑：“多谢你这多年来的照顾，你叫重离对不对？”

　　他点点头：“大家都叫我阿离，你也可以喊我哥哥。”

　　“哥哥？”青竹扑哧笑出声来，“我已有三百来岁了，你可比我大？”

　　“三百多岁？！”

　　“怎么了，三百多岁化成人形已经很不容易了好么。”青竹不停地摆弄着新生的手脚，“如果不是在这里待着，恐怕还得再过两百年。”

　　“好你个小蛇，你留在长生天就是为了增长修为？”重离把他拉过来，仔细打量，“你看起来哪有那么老啊！”

　　青竹眨眨眼，有两道很明显的卧蚕，笑意很明显：“我不是为了修为，而是为了瞻仰仙界首尊的尊容而来。我们蛇妖一族寿命颇长，五百岁才差不多是青年模样。”

　　“编，继续编。”重离并不信，傅云疏不喜欢蛇，连看都不乐意看一眼，也从未见过这小蛇去亲近过他。

　　青竹道：“我自然不白占这里的便宜，要不我带你去妖界逛逛，请你吃东西。”

　　“不去。”重离还没忘记从前被蛊雕抓走差点填了他人口腹之欲的事，“太危险。”

　　“怕什么？以你现在的修为，没什么人会动你，毕竟柿子得挑软的捏才是。”

　　重离已经不属于软柿子范畴了，得益于有个残暴之师，如今和傅云疏比剑也能过上几十招。他开窍比较晚，然进步却快，后浪拍前浪虽说还有点痴人说梦，但与从前的自己早已有了天地之别。

　　青竹道：“其实去妖界玩的仙君并不少，修为高些的狐狸精和水妖，都艳冠群芳，最重要的是，奔放。”

　　说着还冲他不怀好意地挑了挑眉。

　　重离一阵无语：“你刚化形不久，怎知旁人奔不奔放。”

　　“所以才想去见识见识啊，我离开家实在太久了，而且我也想让重大恩人看看我的家。”青竹牵起他的手，“走啦，首尊不在，不会有事的。”

　　“跟他没有关系……”这几年傅云疏已不像看犯人似的看管他了，会由着他自己出去逛逛，只要不闹出祸他不会指责，“你请我吃东西，你有钱吗？”

　　“……”

　　青竹身无分文，最终变成了他请客，重离付钱。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毫不知情的傅云疏买单。

　　时隔多年再度重游妖神境地下黑市，红灯朵朵之间，发现了许多从前不曾注意的地方。

　　原不止是有非法交易，亦有许多正常买卖的铺子。青竹没立刻拉着他去见识狐狸精，先走进了一家卖衣裳的店。

　　重离已经对衣裳没有任何感觉了，青竹却对他总是青黑的衣裳不满，给自己挑了一匹水绿料子后，看了看重离，又拿起了一匹鲜红的布料。

　　“掌柜，做两套衣裳，我一套他一套。”青竹把布匹递给生着四只眼睛的老板。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红色？”重离问道。

　　“你喜欢红色？”青竹道，“我哪儿知道，只看着跟绿色很配。”

　　“红跟绿…配？”重离怀疑他是色盲，已经能想象出一人绿一人红走在路上有多刺眼了。

　　老板的身侧突然冒出八条毛茸茸的腿，原是一只狼蛛，飞快织出两件艳丽无匹的衣裳，且在其中，加入了一点自己的巧思。

　　给青竹的是一件羽织衣，下是轻纱质地的灯笼裤，缀了一根七色孔雀翎。而给重离的，却是件交领深衣，由肩至腹是暗纹绣的彼岸花。

　　为了配衣，老板赠了他一只红玛瑙冠，能将头发全部高束起来。不留碎发时，重离的脸庞已足够英气。换上衣服再看镜中自己时，突然有种极其陌生的感觉。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原是有些道理。穿惯了黑，偶尔穿些别的，让自己眼前都一亮。

　　青竹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笑道：“你原来还挺好看的。”

　　“我本来就不丑。”重离说，只不过跟傅云疏在一起，那人吸走了绝大多数的注意力，很少有人会注意他是否好看。

　　出了成衣铺，青竹说要带他去个“好地方”。

　　重离早不是那个啥啥都不懂的小孩子，自然知道这“好地方”到底是什么地方。

　　仙界民风很开放，但跟妖界一比就成了保守派。仙界的妓院好歹还会起个风雅的名字，来点歌舞乐曲做前缀，这儿的妓院四面开窗，里面整一个酒池肉林，隔着二里地都能被传来的声音弄得脸红心跳。

　　妓院里有个冒着水汽的大池子，里面有什么人，做什么事，都不可描述，单是看上一眼，眼睛就快要瞎掉。

　　“还好，这个地方还在。”青竹道，“我从前经常来这儿。”

　　“你一条蛇到这里来做什么？”

　　“看热闹不行吗？”

　　“这…过头了吧？”重离半闭着眼，尽量不往那一池春水里看。

　　“这有什么，我跟你说，这儿的吃食和酒特别好，坐一会吧。”

　　“这能吃下去就见鬼了。”

　　重离跟青竹找了个桌位坐下，往四周一看，在成堆的妖怪里看到了好几个仙族的，左拥右抱，十分入乡随俗。

　　坐了没一会儿，上来一堆吃的。重离没什么胃口，只抓过酒来喝。

　　他不太爱喝酒，总觉得辣舌头，烧胃还烧心。但这里的酒有些甜，喝过一口还想喝，不知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水池旁走过许多轻纱覆身，酥/胸半露的美貌女子，偶尔也有赤/裸上身，身段窈窕的貌美少年。

　　重离发现，青竹对后者似乎格外青睐，每每路过，眼睛都似能长别人屁股上。

　　好家伙好家伙，蛇和龙这种长长一条的种族，难道都好这口么。

　　“阿离，要下去玩玩么？”青竹指了指人影憧憧的池子。

　　“不去。”重离晃了晃酒杯，“这个好喝。”

　　“少喝点，这是烈酒。”青竹站起来，“我去看看。”

　　青竹走过去的身影略有些重影，重离摸了摸自己已经发烫的腮，这还真是烈酒，这么一小会就上头了。

　　青竹很快和一只狐狸精公子聊上了，笑得花枝乱颤。重离看着来往快要溢出来的声色，坐怀不乱，甚至觉得嘈杂。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傅云疏待太久，自己也十分清心寡欲，尚没有发现有什么人能激起自己世俗的欲望。

　　门口垂下的珠帘响动了几声，有个人走了进来。那人一根素簪绾起来银灰长发，发间，生出两只玉色茸角。

　　偶尔目光交汇的瞬间，重离看见他浅蓝的眼眸绛红的唇，轻薄的素衫深开了领口，能看见两道锁骨，和白皙的肌肤。

　　是龙族。

　　龙族生有不同颜色，以青蓝，黑白为主，有极少数为朱红，以及冰蓝，化形为人后的发色与瞳色，皆有不同。

　　他是一条冰龙，修为看样子，尚是一条蛟龙。

　　重离一眼能认出他的种族，倒不是因为知识渊博，而是他和傅云疏长得很像，虽没有他好看，却比他要面善许多，不那么生人勿进。

　　冰龙公子和他对视了片刻，嘴角微微翘起一缕弧度，笑起来，像山涧清冽的甘泉。

　　重离觉得自己大概是喝多了，心跳得厉害，似乎要从嘴里突突出来一样。他赶紧转开眼神，盯着描金的酒壶看了半天。

　　“我可以坐这里吗？”一个清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重离抬起头，看见冰龙公子笑意盈盈的眼眸：“啊……”

　　“这边人太多，只有此处尚有位子。”公子笑道，“若阁下不介意……”

　　“不介意，坐吧。”重离拉开了一张椅子。

　　公子道过谢后缓缓坐下：“阁下为何一人坐在此处，到这里来的人，大多都进极乐池里去了。”

　　重离道：“我是被朋友拉来的，实在对那些没什么兴趣。”

　　“这样么。”公子轻笑，“巧了，我也是被损友拉来，却成了个在旁边看着无所事事的闲人。”

　　他一笑，重离头就晕，勉强道：“是吗，哈哈，那真是巧。”

　　“我叫清澜，清明雨后，微起波澜。”

　　“我叫阿离，离…开的离。”

　　“兀自打扰，真是冒昧，便点一盘果子聊表心意吧。”清澜要了一叠杨梅来。

　　“不用这么客气。”重离拿过一盏空杯子倒满酒给他，“人生何处不相逢嘛。”

　　清澜执起酒，在他的杯壁上轻轻碰了碰，一饮而尽。他拿起一颗杨梅，放进口中，递了一颗给重离：“你是仙族，对么？”

　　他开合的口中逸满梅子色的津液，让人看了止不住犯晕，重离没听清他说什么，茫然道：“什么？”

　　“你是仙族的，是不是？”清澜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嗯，是。”重离低下头把杨梅塞进嘴里，是甜是酸皆没尝出来，只觉得心跳得有些急促了。

　　清澜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笑，眼睛似蛾眉月般弯着，温和似盛满一池春水：“我还从未和仙君说过话，尤其还是在这种地方。”

　　重离道：“云疏仙尊就是你们龙族的，你不认得他吗？”

　　“云疏仙尊…我怎会认识他呢。”清澜道，“仙尊算是我祖宗辈的人了，他成仙之时我还尚未出生。况且，他离开无相海太久了，也不会认得如今族中的人了。”

　　这算是仙族人的一个通病，除了无原形的泛仙一支，明明大多都是从妖界修炼上来的，而一旦在仙界待久，就好像会忘了这茬。

　　重离好奇道：“龙族之中认识他的人呢，都去哪里了？”

　　“自然是归元万物，化作烟尘了。”清澜无奈道，“龙妖寿命有限，羽化成仙者更是凤毛麟角。”

　　傅云疏果然是天生一朵奇葩。

　　重离道：“那你呢，也在修仙吗？”

　　“嗯，不过不知道哪辈子才能修成了，或许这辈子都不得一见仙界景致。”清澜面露惋惜之色。

　　“你若想看，从浮星阶爬上去瞧瞧便是。”重离稍停片刻，“或者我也可以带你去。”

　　清澜微微睁大眼睛：“初次见面，怎好意思劳烦仙君。”

　　“不劳烦，一句话的事而已。”

　　重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主动邀请带一个刚认识的人游玩，有可能是清澜给他一种既熟悉又亲近的感觉，实在无法让人刻意疏远。

　　青竹跟狐狸精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重离道：“你这哪里像第一天化形的样子，分明就是个老流氓。”

　　“没见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青竹施施然靠在狐狸精肩膀上，眼神飘到了对面坐着的清澜身上，微微一愣：“阿离，没想到你喜欢这一挂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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