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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而代之
谢天赐怔怔看着他,一时间五味杂陈,狂喜之余竟有几分难以忽视的异样之感,待回过神来将之强行压下,站起身拍着简荻的肩膀由衷道:“为兄替你高兴。”
简荻一双眼睛在烛火之前亮得惊人,掏出一支短笛塞到他手中:“我的就是你的!咱俩一块学,将来一块当大侠!”
谢天赐象征性地推辞了几下,欢欢喜喜接受,握着笛子问他:“这是做什么?”
简荻摘下一片树叶,试着吹了几个调子,回首笑道:“这是我自己削的!你不是老问我常吹的是什么调子么?我从前不知道,翻到家谱后明白了,我简家本是江南人氏,这调子是从前祖母吹给父亲哄他入睡的,后来父亲教给了我,却不记得它的由来。你爱听这调子,我教给你,你回去吹给嫂子听,哄哄她。”
谢天赐低头望着短笛,按孔稍有些毛剌,握在手中有软软的刺感,鼻尖有些泛酸。
简荻拈着树叶,一段一段一节一节地吹给他听,教给他曲式音调,就如同教他心法剑招。可惜谢天赐虽在武学上颇有天赋,音律之上却是个十成十的榆木疙瘩,一连教了十来日还是只学会半曲,学得谢天赐自己都灰心丧气,说什么也不肯再学了。
反正二人将来的愿望是做个江湖大侠,一首曲子而已,学与不学有什么要紧。
这十来日,简荻开始试着去检验自己的身手,时常蒙了面跑出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初入江湖,真刀真枪与人打上的时候才发现,平日里与谢天赐的切磋简直是小打小闹无关痛痒,与真正应敌全然不同。第一次“行侠”回来,身上挂了大大小小十数道伤口,简荻却很高兴,像是终于找见了秘诀法门,伤好后又忙不迭地跑着去了,此后受的伤一次比一次轻,受伤的时候也一次比一次少,直到终于有一次,他成功在山贼手中救下两名无辜路人时,那两位路人向他千恩万谢,问出那句他期待已久的话:“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简荻被这句“大侠”砸得晕晕乎乎,告了声“简荻”,便晕头转向地掠了回去,是夜大醉一场,拉着谢天赐反反复复地说,几欲落泪。
那时谢天赐正与妻子为简荻之事吵得不可开交,听他这么说着更加心痒,也只想与他一样穿上夜行衣出去行侠仗义,对外淡然地道一声:“在下谢天赐。”
然而他不比简荻,简荻每日有大把的时间参悟剑谱习武练招,他要照看生意,顾着家中出世不久的长子,还要时不时与妻子争吵,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正发愁时,却听简荻将酒碗一放,满身酒气地拉着他,大着舌头结结巴巴道:“天赐,我……我想过了……”
谢天赐心里咯噔一声,有不好的预感袭上,快得措手不及。
简荻喝得满脸通红,连眼睛都是红的:“她也到了待嫁之龄,已经有媒婆上门提亲,我……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谢天赐知道这个“她”指的是城西那家镖局的小姐,急忙道:“你要提亲吗?若需银子,我可以……”
“不……我不能再用你的……”简荻拉着他,口齿不清地说着,意思却是非常清楚,“我想过了……那本剑谱、落英剑……落英剑乃当世绝学,我……我以它为聘礼去提亲,她爹一定、一定能同意……”
一颗心如坠冰窟,谢天赐一下子愣了:“你说什么?”
“对……对不起天赐……落英剑……不能再教你了……”简荻双眼迷蒙,反复说着一句对不起。
谢天赐说不出话,许久,拉开他的手将他安置回房,无悲无喜地道:“你醉了,先好生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尔后,落荒而逃。
说是醉话,但谢天赐知道,他的意识是清醒的。
那镖局当家心比天高,非一般人物看不上眼,仅凭现在的简荻,只怕还是被打出来一个结果,只有落英剑,惊艳于世的落英剑才能叫他松口。
谢天赐逃也似的回家,在家中库房、账册点了一遍又一遍,将所有房契地产及商铺银两算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他怕简荻出现,但简荻还是出现了。
简荻脸色发白,可见是刚从宿醉中清醒,尚未休息便赶过来。两个人一个宿醉一个彻夜未眠,如往常一样半斤八两。
两人一声不吭地回了简荻家徒四壁的房子,相对而坐互相等着对方开口。
“对不起……”还是简荻先开了口,“天赐,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谢天赐默不作声地取出一个匣子推了过去。
简荻不解:“这是什么?”
谢天赐当着他的面缓缓打开,匣中地契、房契、银票整整齐齐叠着,看一眼便觉沉重。“你穷困潦倒怎么提亲?这些,你都可以拿去做聘礼。”
“只要……”谢天赐喉间滚动,艰难地道,“只要你愿意……将落英剑秘籍卖给我……”
简荻腾地起身:“天赐!”
谢天赐抬头看他,目中是陌生又悲哀的决绝:“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愿意卖给我……我甚至可以不计较,你卖给我以后继续练它。”
简荻无言以对,低下头半晌不语。
谢天赐攥紧了手,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小荻,你知道,我从小到大只有这一个心愿……”
“对不起……”简荻喃喃道,慢慢抬起眼直视他的眼睛,“我已经答应她了……”
“可你也答应我了!”谢天赐突然暴躁起来,“你答应我在先的!”
“对不起……”
“江湖中人最重什么你忘了吗!”谢天赐一拳砸上桌面,内劲震得木桌咔地一声,裂开一道缝,“江湖人最重义字!你怎么能对我食言!”
“……对不起……”
谢天赐缓缓起身,一步步后退,不可置信地道:“我们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自己说过,落英剑也是我的……如今为了个女人食言?!”
“……”简荻闭了闭眼,突然抄起房内的两柄剑,丢过去一把,道,“我知道你气不过,如果打一场让你消点气,我们打吧。”
谢天赐摩挲着剑,目光渐渐凝结成了冰。
简荻叹出一口气:“拔剑吧。”
很多年以后,这一战依旧会时不时在谢门主梦境里出现,与那日情境一模一样,就连那柄剑刺中简荻心口时他脸上的神情,也分毫不差。
谢天赐没想到那柄剑真的会刺中他,并且贯胸而过半分余地也没有留。他的剑法是简荻教的,实战经验远远不如简荻,往日二人比武切磋也是输的多赢的少,他是真的没有料到,简荻没能挡住他的全力一击,眼睁睁看着剑锋冷意贯穿了周身血液。
简荻双目大睁,一副难以置信模样,直到身体冷下去都不曾合上。
谢天赐呆呆站在原地,剑柄还握在手里,血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落在地上汇成一处,慢慢慢慢地结成了暗褐色。太阳从东边转到了西边,再晚一些,谢夫人就要派人来找他了。
谢天赐在那间茅舍里、在简荻尸体边站了一日,最终还是哆嗦着,将剑上、地上血迹冲洗干净,将简荻放回床上,用厚厚的棉被盖住,尔后打翻了两坛子酒,任由酒水淌了满地,又找出端午时存下的雄黄,在屋外撒了一周,这才堪堪将血腥之气盖住。
回到家中,谢夫人如往常一般埋怨他成日不着家,只知与简荻那种不学无术的人鬼混,越说越是委屈,眼看着又要与他争吵起来——只是今日的谢天赐魂不守舍,对她更是不理不睬,叫谢夫人慌了神,摇着他肩膀追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谢天赐仍是不敢相信自己亲手杀了简荻,整个人浑浑噩噩,半晌,只含混着说了一句,简荻出事了。
谢夫人不明所以:“受伤了?还是病了?”
谢天赐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似是回答她,又似是安抚自己:“病了。”
谢夫人哼哼一声,尖酸地道:“又要你给他治了是不是?怎不见你对儿子这样上心!”
谢天赐不敢再说话,对妻子的不满怨气充耳未闻,像躲着什么似的跑了。
然而事已出,躲又能躲得了多久?
那日后半夜,谢天赐悄然起身,趁着昏昏夜色摸到简荻家门,背着他的尸体驭着轻功一路狂奔,奔到自认为足够远,在一个没人的河边燃起一把火,把他烧了。
那些骨灰,被他埋在了河边的荻花荡。
那日正是深秋,荻花尽数开了,即便是在漆黑如墨的夜里,依旧能看到摇摇曳曳的绒花。
简荻无家无口,只孤身一人,屋里也空空荡荡,除了堆得杂乱的书与衣裳,几乎找不出什么东西。
谢天赐很快便找到落英剑秘籍——他太了解简荻,重要的东西会放在哪里,他了如指掌。
与落英剑谱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支短笛,摸上去,似乎是刚削成不久,连油蜡都没上。
谢天赐怔怔看了那支短笛许久,当晚又回到荻花荡,将那支短笛埋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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