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热爱这世界

　　小学三年级的初夏，四处蝉鸣渐起，夏风温柔撩人。

　　由于学校安全性检查，老师突然宣布放假，整个下午都是梁琛自己一个人的时间。

　　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第一时间回家，或者跟其他同学出去玩，而是独自在街道巷子里溜达。

　　耳边不时传来孩子的嬉闹声和家长的呼唤声，梁琛并不觉得闹耳，悄无声息地路过他们的生活。

　　他找到一颗大槐树，高大粗壮，枝叶繁茂，撑起一片阴凉爽快的天地。

　　梁琛顿在地上看树的影子爬行，光斑形状各异，但各有各的美，如果你仔细去看，会发现它们仿似一个个会跳舞的精灵，孜孜不倦地变幻着身形。

　　这时候，一个小女孩站在他面前，挡住了树影。

　　她声音又脆又清，仿佛夏天酸甜爽口的青果子：“树影有这么好看吗？不如跟我们一起玩吧！”

　　小女孩长得十分可爱，脸颊有些婴儿肥，五官小巧玲珑，头发扎成两个小马尾，脑袋左右各有一个。

　　梁琛觑了她几秒，又转眸看了看她身后那些灿烂的脸庞。

　　他觉得他们单纯又无知，心底却深深羡慕着这种特质。

　　“走开。”他冷着脸说。

　　“切！你不想跟我们玩，我们还不想跟你玩呢！”被人这样冷酷无情地面对，后面绑着一根马尾的女孩瘪起嘴巴，扭头气呼呼地走开了。

　　梁琛复将眼帘垂下，等着刚才搭话的小女孩离开。

　　但她没有，都没有朝远离他的方向挪动一步。

　　远去的女孩在太阳下唤她：“何汀，我们走，他太没意思了！”

　　何汀向她挥了挥手：“不用等我了，你们先去玩吧！”

　　梁琛眼睫微颤，眸子里倒映着树影，心思却已不在上面了。他耳朵静静倾听，很想知道她要做什么。

　　他感受到这个叫何汀的女孩靠近，在他身边蹲了下来，随后余光里多了一小撮柔软顺滑的发丝。

　　她在跟他一起看树影。

　　梁琛得出了这个认知，波澜不起的心动荡起来，似乎第一次有了紧张而酸涩的情绪。

　　何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陪伴着他，一直到影子划过他们所在的位置，太阳也落到了天边。

　　梁琛站了起来，腿脚有些麻木。何汀也跟着站了起来，小手攥成拳头，敲打了几下僵硬的小腿。

　　梁琛一言不发。

　　何汀冲他笑了笑，清脆悦耳的声音又响起：“妈妈说，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也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树影。但树影比叶子更神奇，因为每个树影只有一天的生命，比叶子要短暂得多。”

　　梁琛对她忽然感慨树影如蜉蝣般寿短的话不予评论，他知道接下来她一定还有其他话要说。

　　“这么说来，我们也算是陪她度过半个生命的人了。”何汀眨了眨眼，“不如我们做朋友怎么样？”

　　她前言不搭后语，可眼神格外真挚纯净，竟让梁琛生不出拒绝之意。

　　“好。”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我叫何汀，你叫什么？”

　　“梁琛。”

　　“好巧呀，我的名字里有两个丁，你的名字里有两个木，看来我们注定会成为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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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何汀的妈妈去世了。

　　梁琛的留学准备也进入最后的阶段。

　　他听闻朱萸今天出殡的消息，想去看一看，在母亲面前开了口。

　　“很快就要准备考试了，时间耽误不得。”

　　“况且听楼下邻居说，何汀妈妈是上吊自杀。要是在咱们老家那里，大家都很避讳，能离多远就离多远。你年底马上要出国了，别去沾上什么不吉利的东西。”

　　父亲听了她的话，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拉她来到卧室，并随手关上了房门。

　　压低的声音从门缝传了出来：“你跟孩子说这些干嘛？我看小琛跟那家小姑娘关系挺好的，她妈走了小琛也该去慰问慰问。再说留学也不差这半天时间，你就让他去吧。”

　　梁琛隐隐约约地听到这里，心中升起一丝希冀，下意识吞了口唾沫。

　　“不是梁序元，你什么意思？干嘛说得好像我关着小琛不让他出去？”母亲拔尖的声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门板，“你知道留学有多紧张压力有多大吗？你知道现在的一分一秒对小琛来说有多重要吗？你光在外面赚钱，什么时候问过小琛的事？他现在该不该出去我最清楚，你就别在这儿瞎充司令乱指挥了。”

　　“你看看，你又说这个。我在外面辛辛苦苦赚钱是为了什么？为了我自己吗？还不是为了你跟小琛能过上更好的日子？”父亲话语委屈忿然，“我要是撒手不干跟你一样在家看孩子，咱家吃什么喝什么？我带着你们娘俩一块儿出去喝西北风？”

　　屋子里沉默了几瞬，母亲的声音又响起：“好了好了，你血压高别太激动，我刚才是偏激了点。不过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好也好不到哪去，坏也坏不到根里。但小琛不一样，他将来肯定是赚大钱光宗耀祖的大人物。我现在一丝都不敢松懈，不也是为了他好吗？我把全身心的劲儿都使在孩子身上，他要是在这种紧要关头掉链子，我怎么跟你交代？怎么跟你爸妈交代？”

　　听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对面的父亲久久没有再发出声响。

　　梁琛知道，他向母亲妥协了。

　　于是他们从房间出来后，他主动打消了请求的想法：“我知道，我不会去了。”

　　梁琛感觉自己自出生开始，就掉进了一个陷阱里。

　　阱壁上生有很多锋利的尖刺，将他牢牢困在底部，不敢往上面爬。

　　某时会意外地长出一朵清新鲜艳的小花，给他黑暗空洞的生活带来点不一样的色彩，吸引着他想爬出去。

　　这时，那些尖刺就会突然变出嘴巴，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说，呆在这里，你不会受伤……你会越来越好，只要你听话……

　　那声音以爱和责任装饰，优美动听。于是他畏葸犹豫，动摇彷徨，放弃了向上生长的可能，任由那花儿慢慢失去养分，枯萎凋零，最后轻飘飘地跌落在他脚边。

　　渐渐地，梁琛发现何汀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高一到高二上学期，每每考试都压他一头的人，那个做事游刃有余、谈笑风生，与所有人都能处得来的人。

　　谢傅然。

　　梁琛亲眼目睹了他送何汀回家，还在医务室外阻挡自己伸向何汀的手。

　　回到教室梁琛才知道，原来他重读高二，竟然去了何汀所在的十一班，甚至跟她同桌。

　　不甘、嫉妒、愤怒……种种复杂又沉重的情绪压在他心头。

　　可当他跟着那些人一起去峪山，看到了他们之间的相处，上面的所有情绪都消散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自惭形秽之感。

　　他看到何汀因为谢傅然笑得天真烂漫，因为谢傅然活得自在安适，他甚至看到其他人也能逗她开心，引她发笑。

　　唯独自己，什么也带不给她。

　　就像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随她一起的女孩所说，他太没意思，他太过无趣，他对何汀来说，是最没用最应该消失的存在。

　　梁琛眼底深处的光芒褪散。

　　他冷傲的外表下暗藏着一颗自卑的心。

　　何汀是清晨八点钟的太阳，他是羁系于黑暗的穴虫，他不配跟她站在一起。

　　带着这些想法，梁琛脚下故意踩空，摔下雪山。翻滚下去的时候，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就让他永远沉睡在这里，也挺好。

　　可世事不如人愿，他不仅没有沉睡，连晕都没晕过去。

　　但为了不回家，为了不出国，他只能继续装昏。

　　在医院里，谢傅然一针见血地戳穿了他，却也指了一条注定坎坷的明路。

　　他开始吸烟、喝酒、打架……把以前能想到或想不到的事情都做了一遍，用己身撞上那些锋利的尖刺。

　　鲜红灼热的血淌了一身，他只觉得痛快。

　　情况走向最坏的境地。

　　但古人有句老话，否极则泰来。时间一长，父亲坚持母亲的意志开始动摇，母亲也逐渐松口，说只要他变回去，就不会再提出国的事情。

　　他瞬间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活了十八年，肩上绑缚的担子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对谢傅然产生了感激之意，因为他能察觉出来，好几次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做过了什么事，都在无意之中得到了化解消释，其中一定有李进或者说谢傅然的暗中帮助。

　　所以当何汀来询问他，应该为谢傅然准备什么礼物之时，梁琛不仅帮她出谋划策，还跟她一起去了商场挑选礼物。

　　他不是个知恩不报的人，帮何汀选择的同时，也让她代送了自己的那份礼物。

　　他想，也许他们可以成为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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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回到学校，梁琛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唯一不变的是，他还能看见那个女生，那个向他表白后被他冷酷拒绝，之后却屡屡出现在他面前的孟展。

　　她也选择了复读。

　　孟展信步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对他说：“梁琛，我们一起努力。”

　　梁琛没说话，目光看向别处。

　　孟展也不气馁，嘴唇弯了弯，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周遭再次安静下来，他听到后面有女生用尖细的声音，对同伴说悄悄话。

　　“你看到了吧。听说她追梁琛很久了，热脸贴冷屁股也早该知道凉了，她怎么还能这么蠢啊。”

　　“就是，也不看看人家稀罕搭理她吗？”同伴附和道。

　　梁琛眼睛闭了闭，终是回过头去。

　　他面无表情，黑眸深不见底，这样的眼睛直勾勾地睨着人，会在一瞬间给对方莫大的压迫感。

　　两个女生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默默低下头。

　　“你们，很吵。”少年音色冰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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