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那么近

　　郭晓羽后来才知道他们拿的是杨院长大学时的摘抄笔记，那些充斥着“自由”、“生命”、“爱”、“上帝”、“祖国”等等字眼儿的诗文是她们那时的精神食粮，来源不一而足，书上看来的、影视剧中听到的，甚至还有口口相传的，但是确实是受条件限制，只能是看到多少、听到多少记下来多少，所以杨院长一直遗憾“残本”无法推广——当然也有一些文字记录的是当时的舆论环境还不能接受的思想。
　　郭晓羽对杨院长她们的青葱岁月所处的时代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没有了解，自然很难对笔记上的只言片语有什么共鸣，但是在杜子航的坚持下把那些句子或者作者名字输进电脑，检索结果让郭晓羽很快就集中了精神，当杜子航问她“感觉如何”的时候，她疲倦地揉着眼睛痛快承认：“我孤陋寡闻了。”
　　她知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顾，二者皆可抛”，她也知道“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她还知道“没有方法能使时钟为我敲已过去了的钟点”，但她真的不知道裴多菲，雪莱、拜伦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会让人挪不开视线的句子，而济慈、叶芝、惠特曼、波德莱尔、华兹华斯等等这些闻所未闻的名字则就更让她大开眼界，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掏出纸笔开始做摘录了！
　　“你在干嘛？”可能跟学的专业有关，杜子航平时对这些内容多少有所涉猎，所以没有郭晓羽那种如获至宝的感觉，边查资料还能边看她在做什么，一看郭晓羽竟然奋笔疾书，忍不住探头过来，“怎么还用抄？”就算想留底存盘打印不就完了？
　　正专心致志的时候面前突然多出一颗黑脑袋，郭晓羽吃了一惊，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有点儿“迂”，赧然笑了笑，收起笔，杜子航正在看她刚抄下的句子，“爱我的，我报以叹息，恨我的，我报以微笑，无论头顶是怎样的天空，我将承受任何风暴”，不由侧头瞥着郭晓羽，“这么清高？”或者说孤傲？
　　郭晓羽看他一眼，把分给自己的那两页纸抖了抖，“今天全都要查完？”
　　杜子航定定地看了她两秒，撇嘴，“下次！”每次遇到不想说的话题就顾左右而言他，女生全都会这一套！非常有公德心地关闭电脑，降低碳排放，杜子航起身，“你有人替你打饭，我还得现去找吃的！”时间过得真快，天竟然都黑了！
　　“那不是我的错，你别控诉我！”郭晓羽关电脑，不为所动，潜台词是她都在给他出义工、他还敢抱怨？！
　　杜子航当然听得懂郭晓羽的意思，但这样就想让他不抱怨那也太容易了，“郭晓羽，你别老暗示我在压榨你行不行？你是付出了时间和精力，但是你就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吗？”他和略嫌纤弱的女生并肩出了楼门。
　　郭晓羽在幽暗的路灯下把头转到一边儿，不让杜子航看到她上翘的嘴角——她当然有收获，不然早就找理由推掉广播站的工作了，但是这话她不会说出来，尤其不可能告诉杜子航，“当然有收获了，起码知道自己这句也不对，那句也不好，需要再来一遍、再来一遍，直到人家满意才行！反正别的没发现，至少抗压能力增强了！”她认真回答、句句挖苦。
　　杜子航不等听完就开始笑，“郭晓羽，你白费心机！这样就想让我放松要求？”他呲牙，“没门！”
　　杜子航说到做到，录又一期节目的时候，有人开始惨叫，“子航，你太、太……苛刻了吧！”是另几个栏目的主持，来向杜子航和郭晓羽取经的，一看他们播出之前竟要反复地练，大呼受不了。
　　“苛刻吗？”杜子航问郭晓羽——什么事要做就做到最好是他的信条，但是不见得每个人都是这种观念，他也不奢望所有人都能理解。
　　“告诉我哪儿有问题吧！”郭晓羽苦笑。这一期的主题是关于十九世纪英国女诗人勃朗宁夫人的，别的都很顺利，卡在那首《如果你定要爱我》上，郭晓羽已经重复好几遍了，杜子航还是摇头，所以那几个主持人说他苛刻，“是节奏不对，还是语调……”
　　“那些都没问题！”杜子航蹙眉，“但是没有感觉，你就是单纯在朗诵，字正腔圆没感情！”
　　“我已经代入感情了！”
　　“感情不够！”
　　郭晓羽泄气，什么叫感情不够？这也太抽象了吧！“那多少才够？”她负气，一首十四行诗能折磨得她口干舌燥，真让人挫败！
　　“晓羽，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成这是你写给男朋友的，再念的时候不就有感情了？！” 旁观的主持人有看不过去的出主意。
　　“她可不就是没有男朋友，所以才没真情实感！”杜子航悻悻，聪明的郭晓羽、灵气的郭晓羽，她怎么就在这首诗上表达不出他想要的那种感觉呢！
　　“是吗？那就先找一个……”“不会吧？绍雷不是……”“晓羽，你真没有……”
　　“你们是到联通大厅办移动卡的？”杜子航大喝，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就算了，怎么还有唯恐天下不乱起哄架秧子的？“都走都走，今天的排练谢绝参观！”他轰人。
　　几个假唐僧一看这“经”也取不下去了——就算取了他们也不见得有耐心照着来，都嬉笑着走了，临走还不忘告诉郭晓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们的栏目随时欢迎她加盟！
　　“再来一遍？”人都走了，杜子航把水递给郭晓羽。
　　郭晓羽从思索中抬头，“杜子航，要不这一期换个人和你搭档吧！”这首诗可以视作勃朗宁夫人的内心独白，不可能略过去，但她确实把握不住那种感觉，那么……
　　“你真让我刮目相看！”杜子航瞪了她一眼，无奈地耙头发，“就是找不到感觉？！”实在不行他只能降低标准了，换搭档？也许是和她的配合太顺了，他想象不出还能再和别人合作。
　　“我可能是没有经历，所以……”郭晓羽自嘲。
　　“得了吧，那是我口不择言，你就别用这句话堵我了！”杜子航不笨，知道急眼时说的话有点儿伤人，“你是不是觉得爱……爱应该是一种很含蓄、很内心的那种……，要表达，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有障碍？”他就所知的郭晓羽的个性帮她分析。
　　“……也许。”郭晓羽也不知道原因，但是没有人在一旁七嘴八舌，她觉得心静了一些，又把诗稿拿到手里——尽管她已经能背下来了，“你说的感觉……”
　　“恋爱的感觉！一个敏感而自尊的女孩子，爱着人时那种矜持而热烈的感觉！”杜子航慢慢地说明，用声音传递鼓励。
　　郭晓羽沉默了一阵，好像在想这句话，然后她进了录音室，并关掉了照明灯，杜子航在外面坐着，不说话，直到黑暗的录音室里传出触人心弦的声音：
　　“为爱情而爱吧，如果你定要爱我，
　　让你的爱不要为了什么！
　　不要说：“我爱她美貌出众，
　　我爱她温柔的语调和笑容；
　　因为她的癖好和我的一样，
　　它会教日子过得愉快和安详！”
　　亲爱的，由于这一切都可以改变，
　　为了这一切的爱也会时过情迁！
　　也不要用你的怜悯擦干她的泪花，
　　把你的情意恩赐给她；
　　对你的安慰她可以长记心怀，
　　也许忘记哭泣，却因此失去你的爱！
　　为了爱能像永恒的山河，
　　求你只为爱情而爱我！”
　　录音室里的灯亮了，杜子航隔着玻璃对郭晓羽竖起了拇指，微笑，他没说话，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似乎在期盼刚才的声音是对自己的倾诉，也许是被那个让郭晓羽想象的主持人误导了，他告诉自己。
　　在灯光里看到杜子航的微笑，郭晓羽骄傲地仰头，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不可一世的表情未作足就急急忙忙去掏兜，杜子航不由失笑，替她拉开录音室的门，正听到郭晓羽的声音如冰，“不见！”“说我死了！”
　　她“啪”地合死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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