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南]拉普拉斯信条

作者:Arr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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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43(补完)


      “英男,你呀,为什么法官把你判给了我,而不是正一呢?”

      英男无数次在父母离异后的早餐桌上听见母亲这样抱怨,她想这一定是母亲的无心之失。在恨意之火腾空而起,燃烧起她没有希冀的未来之后,她不记得从谁那儿听来一段歪理:“至于吗”比争吵更加可怕,前者意味着人们的思想中某些本该存在的意识尚未觉醒,争吵比缄默更重要,人是通过争吵把问题愈变愈明的。一段平和的聊天中突然冒出这句话,跟藏在棉花里的针,或者米饭里的石子一样,冷不丁扎她一下或硌掉她的牙,它明明如此渺小短暂,却拥有着如此巨大的威力,像在衣柜里找舍不得丢的旧衣裳似的在记忆里翻出它来时,她感到四肢百骸都是凉的。

      假如她是爸爸妈妈,她肯定也会更喜欢哥哥,比起哥哥来她不够聪明,生性腼腆,不爱说话,不够讨人喜欢。

      这算是自我麻痹吗?

      比她大五岁的哥哥自小成绩优异,在母亲眼里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存在,就算在离婚后,她已经不再和他一起生活了,在跟邻居攀谈时也总爱捧着脸,好似陷入恋情的年轻女孩一样吹嘘自己远在北海道的儿子:“哎呀,正一小时候就特别聪明,五岁就能解开我都解不开的数独游戏啦”“我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我就非常注意培养他的思维能力啦”“是啊,去参见正一的面谈会我总是特别有面子,老师也经常拉着我的手夸我育儿有方呢”……

      我儿子……

      我儿子……

      句子开头的几个字总是翻来覆去不重样。

      应该是英男十岁的时候,正一为了来东京读高中离开了父亲和继母组成的新家庭,回到了母亲身边。那时候他们住的房子是分割共同财产时过世的祖母留下来的一套位于群马县的两室一厅的旧宿舍,为了欢迎正一的到来,母亲特意腾出她的房间欢迎他,给他用作卧室。她曾就这事跟母亲吵过架,母亲一边平和的摘菜一边笑眯眯的没脾气的劝说她:“那是你哥哥,他以后要去东大,还会成为你的靠山,你不觉得有一个在东大读书的哥哥很值得骄傲吗?”

      那语气好像是她在无理取闹。

      没关系。

      没关系。

      哥哥只不过短暂的借助一段时间,他对我来说是哥哥,对我家来说是一位身份特殊的客人,她相信母亲是在意她的,毕竟她们相依为命度过了这么多年。

      有了一次牺牲之后,接二连三的牺牲顺理成章,她对此感到的麻木甚至让她反应不过来那是一种“单方面”且“不公正”的牺牲,即便她意识到了,母亲也会用接下来的说辞把她的怨气堵回去:”为家庭牺牲本来就是女孩子应该学会的道理,况且你看哥哥没日没夜的温书,不也是为家庭做出的牺牲吗?英男,你太不成熟了。“

      牺牲通常发生在哪里呢?战争中有牺牲,灾难中有牺牲,意外中有牺牲……牺牲出现在任何可以称之为负面事态发生过程中。那么,把家庭和前面几个恐怖的字眼联系起来该是多么令人心惊,实际上家庭和战争、灾难、意外确乎有着紧密而隐晦的联络。

      历史上任何一次遽变都不会像正一的家庭地位一样扭转的如此迅速。

      英男清晰记得正一独自拖着行李箱出现在门口时的局促,北海道的罡风吹的他脸上起了泛红的皴,穿着单薄的羽绒服,带着黑框眼镜,留着寸头,风尘仆仆的,仿佛衣裳的褶皱中还夹带着来自旭川的雪花,往新宿街头一站十有八九会被人嘲笑乡下人。

      他支吾的跟她打招呼:“我是前田正一,您……您好。”

      她顿时有种大仇得报的畅意。

      这种畅意持续的时间并不久。母亲人生的全部重心、后半生的全部希望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他在母亲日复一日的在他六点半通勤前早一小时起床做早餐中,在她不问理由的给他钱,一次一次的说出诸如“正一呀,你可要争气啊,妈妈的未来全靠你了呀”此类话语中逐渐膨胀起来。他的确很聪明,英男屡屡幻想他被母亲拿来炫耀的聪明脑袋早晚有一天在东京的灯红酒绿中迷失,索性自暴自弃,失去了人生最昂贵的筹码之后堕落为普通人,但他没有,他在残酷的考试中如鱼得水。

      凭借这颗聪明脑袋,很快他就意识到和父亲家不同,他在这儿拥有绝对的话语权,不论他在学校因为外地口音而遭受了来自同班同学何等无理的嘲弄,还是因为和眼镜度数一样成正比增长的沉默寡言而受到有了新家庭和新女儿的父亲以及继母的调侃,他都能在封闭的、私人的家庭中获得强有力的认同,能够在此地实现自尊的挽回。他对母亲和英男的态度越来越差,颐指气使和说一不二是常事,假如他在听音乐而英男在看电视,他会没由来的发一通脾气,怪她吵到自己了。

      令她记忆深刻的是她有一回在放学路上遇到了他和他同路的同学。彼时的英男已经有了漂亮的轮廓,和许多女孩儿一样喜欢一脱离学校的掌控就把保守土气的制服裙子卷到大腿中间。少年用下流的眼神扫描她的大腿和胸部,捅了捅正一,问道:“你妹啊?长得好正哦!”

      英男当然读懂了那道冒犯的眼神,拽着裙子瞪了他一眼:“流氓!”

      正一立刻呵斥她:“你怎么说话的!这是我同学!”

      “诶,别生气啦,我没那么小心眼。”

      似乎是被好言相劝捧起了脆弱的自尊,其实他心里没底气也不敢真的动手,只不过在同学的“算了算了”和阻拦当中得到了满足——你看啊,我本来可以随意的处置你,只不过现在有人为你说情,我才打算放过你,你感恩戴德吧。

      她并不领情,跺了一脚,扭头往家的方向跑。

      作为受害的一方,英男还没追究,对方倒是先来倒打一耙,刚进家门冲她发了一顿脾气:“你怎么回事!你害我丢了好大的面子!人家因为好奇你是谁看了你一眼,你就甩脸子,你以为你国色天香吗!以为人家想看你吗!再说,你要是不想让人看倒是别把裙子挽这么短啊!不像话!”母亲不问缘由,只听信他的一人之言,也帮着他来指责自己:“英男,你要懂礼貌呀。”

      “你要是不向我道歉,今晚就休想吃饭!”

      英男低着头,眼泪一个劲的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母亲安慰她,跟她讲道理:“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坏人啊,何况你遇到的是哥哥的同学,倘若你认为他是坏人,那和他是朋友的哥哥是什么人呢?你这样的态度让哥哥以后也很难跟同学相处呀。”

      她回忆起刚刚路上遇到的少年,那束目光到底是不是冒犯此刻已经意义模糊了,她不确定那是否是自己的臆想,瓮声瓮气的道歉:“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正一冷哼一声,在母亲的提醒下,他终于明白自己明明长得算是标志,成绩相当优秀,但在学校里还是不受欢迎的原因了——都是因为他的妹妹不够活泼开朗,假如她是可爱外放的性格的话,她就能帮他缓和他跟同学的关系。

      可恶,都怪她。

      还有母亲,她什么都不懂,只会做家庭妇女。

      他嚣张的气焰和无理取闹结束于母亲再婚那天。为了正一的未来,母亲可谓是殚精竭力,一切都被她视为为正一开辟前途的工具,婚姻也被他利用了起来。再婚也因为继父是个知名艺术馆的经理,在东京都圈内有个人房产,假如他们一家三口搬去泉家,那正一就能够大大缩短通勤的时间,并且离婚时的赡养费已经快花完了。

      多荒谬的理由。

      因为这些理由,母亲结婚了。

      被冠上“泉”这个姓氏时感到恍惚,过去十二年中,她从“前田英男”变成了“山田英男”,又变成了“泉英男”,有时她在向人自我介绍时需要反应半天,自己到底应该叫“前田”还是“山田”;同学叫她的名字时她要迟疑许久;老师上课提问时她通常等到被喊第三遍时才会答“到”并站起来。而泉太介接下来的一句话抹去了“前田英男”——她的第一个名字存在过的全部痕迹:“为什么一个女生要叫英男?”

      母亲回答说:“希望她能跟男孩子一样能聪明睿智,不过现在看来,英男更喜欢时尚杂志呢。”

      十三岁的女孩子爱美,喜欢漂亮衣服,热衷追赶潮流是什么值得嘲笑的罪恶么?母亲每次看到她书桌上的时尚杂志都要调侃两句:“哎呀,英男,你不用买这些杂志和化妆品,你只是个普通女孩,不要作这些无用功,做一个普通女孩有什么不好吗?”

      反复几次之后,她终于像当年向哥哥让出卧室时那样发火了:“你为什么这样说?你没经历过青春期吗?”

      母亲和蔼的笑她,她知道那是嘲笑:“还青春期嘛,这么令人害羞的词都用上了……好吧好吧,就像你说的那样啦。”

      她从小就发现了,在家庭里自有一套和社会不同的法则,一些在外界很少发生并且容易定性的事件一旦进入家庭这个小天地就变得正常起来,比如冷暴力、嘲讽、发脾气……甚至是性暴力——跟母亲怄气是没用的,她只会调侃你小题大做和小心眼。

      于是继父发话了:“女孩子的名字太过男性化不利于家庭和睦,明天去改个名字吧。”

      “诶?那要叫什么呢?”

      “理惠怎么样?我以前想如果我有个女儿的话就叫她理惠。”

      “好啊。”

      她的名字跟她的人生一样,如此随意匆忙的定下了。她继续遗忘自己该叫“前田英男”、“山田英男”、“泉英男”还是“泉理惠”,困难程度又升了一级,一个普通人的一生中怎么可能拥有这么多名字呢?它的混乱仿佛是对人生秩序的践踏和干扰。

      预料之中,正一顺利升入了东都大学,而她还是如此平庸——成绩不高不低卡在中间数上,相貌平平淡淡出现在男生令人厌烦的女生排名榜上的中部,家庭生活不好不坏像是每天都在重复,一月一日和一月十二日连气温都一个样。

      泉正一离开家的第一个秋天,泉理惠记得很清楚,那是晚上十点半,母亲和隔壁邻居阿姨约去做美容还没回家,结束应酬的父亲醉醺醺的倒在客厅喊她的名字。她迷迷糊糊的从困意中挣扎出来,循着他的吩咐给他倒了杯水,端到他眼前。

      敏锐的感受到了冒犯的视线,多年前在路上偶遇到哥哥的同学的事件浮现在脑海当中,跟事后不确定少年的视线的含义一样,她也不确定继父视线中的含义,身体本能感受到惊悚,哥哥和母亲的训斥一下冲到耳边,使她态度审慎起来,在辨析的片刻,继父把她按在沙发上,毫不留情的侵犯了她。

      她当然知道这个行为的意义,它意味着有悖伦理,意味着犯罪,她求救,她大喊:“爸爸!我是理惠!我是你的女儿啊!”

      嗓子哑了,眼泪快流干了,但是没人回应她。

      身体被穿透的痛苦来临的刹那,她想她还没谈过恋爱,还没有跟暗恋的男生告白,她明明已经写好情书打算明天一早偷偷把它塞进男生的鞋柜里,但现在她不能了,她正被一个浑身散发着酒臭味的中年男人骑在脑袋上,压在身下,他齿缝里黑色的烟垢让她觉得恶心,她甚至不知道母亲平时是如何放下她高贵的自尊心跟这个男人水乳交融的。

      遭到侵犯后,她第一时间选择报警,但电话刚刚接通便立刻被继父挂断,他大骂她不懂事,骂她白眼狼,揪着她的头发狠狠揣着她的胸口,踢着她的后背:“你们一家三口吃老子的,用老子的,现在居然敢跟老子对着干!公司里的杂碎跟老子对着干!你他妈竟然也敢跟老子对着干!”

      接到报案的巡查由于不放心,上泉家来询问情况,泉太介恶狠狠的掐着她的脖子警告她不要乱说话:“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这事儿根本不算什么,你要是敢闹大了,我就让你跟你妈妈一块滚蛋!“

      是的,她不能毁掉母亲苦心孤诣经营的婚姻。但那一瞬间的迟疑还隐匿着一个多年后她才想清楚的动机——她怀疑即便向母亲控诉也没有用,这颗绝望的种子早在小时候母亲强迫她把房间让给哥哥,而不是从母亲再婚开始便种下了,她从未在家庭中获得一丝一毫的生存空间。

      年轻巡查问了几句话,泉太介搪塞说他和女儿正在为是否给她买笔记本电脑吵架,巡查见她脸上没有伤,训诫他要好好跟孩子讲道理,转身离开了。

      她多想喊住他向他求助,大声呐喊:“警官!我继父刚刚侵犯了我!”

      来自后背、肚子和腿的痛意折磨着她的胆量,她担心他听到自己的话之后转过身来否定她的遭遇:“这种话不可以乱说,不能因为你爸爸不给你买笔记本电脑就开这种玩笑哦。”而最终等待她的是另一个充满暴力的地狱。

      见警察离开,泉太介一改刚才凶狠的嘴脸,和蔼可亲的安抚着她战栗不止的肩头,愧疚的跟她道歉:“理惠啊,都是我的错,我今天遇到了不开心的事,喝醉了,但我这么做是因为爱你啊,一想到理惠你有一天会跟另一个男人走进婚姻的坟墓,会跟他拥抱、接吻、□□,我就感到痛苦万分,我这么做是因为爱你啊,理惠,快去把自己收拾干净,不要让你妈妈看出什么来好吗?就当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

      抖的跟骰子似的手里被塞入了些什么,她的眼睛往下斜,原来是一笔零花钱。

      跟烫手山芋一样,她想丢又不敢丢,在他恐吓的微笑下揣进兜里,灵魂仿佛遭遇到了行为背叛,随着身体的撕裂而撕裂。

      她不敢跟母亲坦白,她只在和母亲独处,看到电视上的犯罪案件的时候开玩笑说:“我觉得太介叔叔也很像那种会侵害自己女儿的罪犯。”

      “你吗?不会的,你爸爸才看不上你呢,而且我不是说了么,你得改口管太介叔叔叫爸爸啦。”

      不。

      绝不。

      内心深处深深拒绝着一个在短暂人生中缺席了三分之二的角色的同时,对母亲的负罪感永无止境的折磨着她——不管是不是出于主观意愿,她背叛了母亲,她是个罪人。

      这份歉疚和痛苦让她想要逃离。

      她决定去找父亲。

      对了,她还可以跟父亲一起生活!

      在一个周三,她怀揣着希冀,用泉太介给她的零花钱启程去了旭川市,飞机转新干线,不到三个小时,她站在父亲家门口,满怀期待的按响了门铃。

      前田先生见到她时只隐约觉得熟悉,陌生感占据上风:“你是?”

      “爸爸!我是英男啊!”

      英男,英男,前田英男,她许久不能忘怀的人生之初始。

      他和前田夫人立刻热情的把她迎进门,刚上幼儿园的孩子仿佛天生有着敏感的危险雷达,争夺爱的警报拉响了,女孩儿因为陌生客人的到访而啼哭,她看到她的父亲拿着玩具,微笑着拙稚的哄着他跟继母生下的女儿,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没见过的慈祥和欢快。

      她扎在客厅里,看着忙忙碌碌温馨和谐的一家人坐立难安,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

      “怎么来旭川了呢?”

      “我……我……”

      因为我不想和母亲一起生活了。

      因为继父是个烂人。

      因为我也是个烂人。

      我们都背叛了母亲。

      所有话一股脑的涌到嘴边,她不知道应该先说哪句,低下头,努力控制住汹涌的泪水,笑起来:“我……我休学旅行来了札幌,想到您住的旭川离札幌不远,我想来看看您。”

      前田夫人夸她懂事,希望她的女儿长大后也像她一样懂事。

      懂事吗?

      从小母亲就告诉她要懂事。

      出发来旭川时乌云黑压压的透不过气来,果不其然,她下午离开的时候下雪了,她就跟远处的云和山一样灰溜溜的逃窜上新干线。雪花落在她的衣服褶皱里,这次她跟泉正一调换了位置,带着旭川的风局促的站在家门前的那个人变成了她。

      正像她在一开始提到的从某人口中听来的一段话,沉默不是好事,牺牲也不是好事。冬天过去不久,春天还没到来,不满十五岁的泉理惠再一次遭到了继父的侵犯。

      但这次与上次不同,她的母亲和放寒假的哥哥都在家,她求救的声音那么响亮,她挣扎的动作如此用力,可结果还是和之前一样,他们假装睡着,他们无人应答。

      原来……

      原来不是她背叛了母亲。

      原来是母亲背叛了她。

      月光照着她,像照着一块七零八碎的破布。她拖着这具布满伤痕的躯体和一颗被虫蛀的满是坑洞,寒风一吹便呜呜作响的心出现在餐桌上,吃着早饭的母亲的眼泪刷一下掉下来了:“理惠,妈妈带你搬出去住。”

      她死气沉沉的眼里透出了微渺的光。

      “要走你们走,我要和父亲在一起。”泉正一事不关己的撕着面包。

      他真的像一个儿子崇拜父亲那样崇拜着泉太介,视他为无所不能的,为他提供了前十几年缺失之爱,为他提供温床和避风港的英雄,为了讨好他,他的脾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激进,仿佛他现在努力学习和工作,赚奖学金给继父买礼物的目的都是为了从他那里获得一个信任、赞赏和肯定的眼神。

      然而母亲,一个只会靠婚姻来赚钱的女人,她又能指望她为自己做些什么呢?她去零件厂里上了两天夜班,便哭着喊着回到了泉家。

      日子不能再这样糊弄下去了。

      她要离开。

      她必须离开。

      这个家里的空气让她觉得恶心。

      一刹那,鸿蒙时代的混沌被第一曙光刺破了。

      “英男,你呀,为什么法官把你判给了我,而不是正一呢?”

      假如她是爸爸妈妈,她肯定也会更喜欢哥哥,比起哥哥来她不够聪明,生性腼腆,不爱说话,不够讨人喜欢。

      可她为什么要讨人喜欢?

      ”为家庭牺牲本来就是女孩子应该学会的道理,况且你看哥哥没日没夜的温书,不也是为家庭做出的牺牲吗?英男,你太不成熟了。“

      可为什么只有她做出了莫大的牺牲?

      是只牺牲她一个是吗?

      为什么这一切都这么荒唐?

      为什么她要在这么荒唐的世界里活下去。

      不问她的意见而随意更改她的名字,跟不问她的想法直接给她办理休学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一种操控。不仅母亲是她的,她也是母亲的,这份制衡并不平均,胜者终究是母亲。

      多离奇啊。

      大约九个月后,继父有了一个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泉太介喜出望外,他和前妻离婚的原因正是由于他患有特发性少精症多年来一无所出。人越是没什么,越是想要什么。泉正一预感的危机已经到来了。

      人类本性中既存在着追求自由的一面又有着逃避自由和物化的倾向。他一边渴望摆脱家庭的束缚,一方面又期望博得父亲的爱。尽管两人之间并没有过多的沟通,大多数时间,像传统日本家庭一样,母亲在扮演温柔贤淑的一面,而父亲则是威严的象征,孩子的血脉里似乎继承了前几代人的传统,对于权威的无条件臣服跟遵守者“各司其职”的祖训因而讨厌暴发户一样根深蒂固。对父亲权威的臣服是泉正一获得父爱的唯一方式,服从的奖赏是爱,不服从的惩罚是收回爱,爱的条件性表明了他可以靠自身努力获得从小到达欠缺的那一部分爱。

      很不幸,这份可给予的爱正在从他身上一点一点的消退,父亲有限的爱若是分给泉泽树的多一些,那他获得的必然会少一些,或者说无限接近于零。很难说泉正一的跟踪癖究竟起源于哪一桩事件,是少年时代偷偷尾随父亲与继母的约会,还是青年时代为了博得继父的爱每天坚持不懈的打探他的行程,是同学对妹妹的觊觎,还是妹妹遭遇了尊敬的父亲的侵犯是他兴奋而非痛恨的神经,这些都无从而知,反正从十九岁的末尾,二十岁的开端这一阶段,泉正一发现尾随和偷窥让他感到欣慰,它代替了性,让他获得了高潮般的体验感。

      受害人当然发现过,但囿于缺乏证据以及被跟踪者的怯懦,他并不经常遭到惩罚,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是发生于即将大学毕业那一年尾随秋间澪的事件。

      从小到大做的最好的事便是“听话”的泉理惠拿起了迟来的叛逆精神,休学并离家的头一年靠在酒吧里卖香槟维持生计,黑暗里梭巡,无时无刻不在伺机而动寻找着猎物,谁都可以,只要能成为达成计划的一枚棋子,她要权势和金钱。她每天都做噩梦,帕罗西丁吃了一瓶又一瓶,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思考自己为什么还没有疯,做一个正常人在荒诞不经的世界中活着实在过于痛苦。在出租屋里睡回笼觉,准备上夜班的下午,她接到了来自文京区一个交番的电话,称她的亲属跟踪尾随,遭到了逮捕。

      她知道所谓的“亲属”是泉正一,因为她不止一次为他向受害人道歉。她当然不情愿为一个隐形的加害者而出面,也不甘愿继续麻痹自己原谅他以达到活下去的目的,母亲每每接到交番的通知都不肯相信——毕竟她的儿子如此优秀,只要他想,他可以得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的爱恋,如此优秀的他怎么可能会去尾随,真是讽刺,现在诈骗电话也做的这么逼真了吗?除此以外,她在等一个能让他身败名裂的时机,现在时机来了。

      “秋间澪”这个名字她在兼职时不止一次听到过,现任秋间大社的神主,父亲前不久刚从文化厅卸职,哥哥秋间渡即将升任检视长,她借着替哥哥道歉的名义前往秋间本家,原本的目标就是秋间宗树,所以秋间渡完全没必要对她心怀惭愧。迎合的技巧在短暂的一年时间中便炉火纯青了,它本是用来推销香槟的必备品,现在她把它运用到了约会和上床中。使用这门技术的时候她没有产生丝毫的迷茫也没有丝毫的怅然,眼前常常浮现噩梦里出现过的温馨可笑的场景——母亲、继父、哥哥和泽树,一家人温馨和睦的为即将到来的盂兰盆节做准备,他们共同为她织就了一个地狱,凭什么以为自己能够独善其身。

      事件发生后不久,联想到接连几次石沉大海的举报信,她确信这次十拿九稳,因为受害人是秋间澪,新的举报信将有格外沉重的分量。

      比起开除处分本身,更令泉正一无比恐惧的是家人得知真相后大发雷霆的态度,特别是继父,他只有这一个优势能博得他短暂的青眼,他安慰自己,只要他不承认,就绝不会有那一天。是的,泉太介的确对他引以为傲的在东大读书的继子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母亲将这个消息拦了下来。她实在是没什么主见的女人,从前一段婚姻到第二段婚姻,假如找到适合的男人她还可以离婚然后迅速开启第三段婚姻,一生都靠吸食婚姻中的利益来维续生存,但为了泉正一,她甚至自作主张通过泉理惠找到了秋间宗树,在他面前进行了近乎撒泼式的苦苦哀求。

      面对这一切,泉理惠感觉灵魂正在从身体里抽离,它飘在半空中俯瞰这场闹剧,嘲弄她就像一条被电击吓怕了的狗一样不敢反抗母亲。事物是经不起比较的,人也是,但她总爱自取其辱的把自己和哥哥一块放到天平上,绝望的等待已知的答案,期待奇迹的发生。她开口为泉正一辩解的前提是她清楚除了令人诟病的感情问题,秋间宗树勉强算是一个刚劲正直的人,他厌恶不公和虚伪因而厌恶官场,这一点被秋间渡继承并发扬了。

      意料之中,秋间宗树表示他不为任何人求情也不会干扰任何人的决定,并且他很快结束了两人之间的情感纠葛。

      和秋间宗树的情感关系实际上已然无足轻重,因为顺着秋间宗树,她偷偷搭上了小野英也——一个在无聊时热衷于贬低别人、践踏别人、要别人难堪的腹黑男。不过没关系,她早就把□□上的痛苦抛之脑后,她要权势,这权势是不是她的无所谓,她要借权势达到目的——小野私人艺术馆的经理泉太介在临近五十五岁关隘之际遭遇了裁员。

      她要他一落千丈,要他受人白眼,要他贫穷,染上陋习,要他看着母亲出轨但无能为力。

      她还要他死。

      泉理惠深深叹了口气,和门外萧瑟的风声彼此缠绕。她的手紧紧攥着衣摆,天丝质地的裙子被攥起了褶,她看的不是秋间澪,而是她即将走入的深渊,突然她露出解脱般的释怀:“秋间小姐,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的人生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

      她不该报复吗?

      她不该憎恨吗?

      她要为了身体活着这个目的而委屈精神吗?

      你要她放下屠刀?

      凭什么!

      “请把你的生辰八字写给我。”秋间澪递给她一支笔。

      泉理惠突然想到了刚刚在记忆里出现过的“某人”,这位“某人”说“至于吗”比争吵更加可怕,前者意味着人们的思想中某些本该存在的意识尚未觉醒,争吵比缄默更重要,“某人”的形象逐渐明晰,和秋间澪冷峭的轮廓重叠在一块儿。她想她是否挽救过她?是否给过她如何才能从地狱解脱的暗示?

      她照做了,把写好的便签撕下来,叠成方块连同银行卡一起交给她:“谢谢您的茶,请您用电话联系我吧,卡里是我的报酬。”

      她毕恭毕敬的站起来,顺着曲曲折折的长廊离开了。

      白天的时间越来越短,秋间澪拆开便签,在渐趋昏暗的和室里铺开三枚铜钱。水山蹇卦,乖必有难。

      心率险些报警,最近常常碰到凶险的卦象。

      她打开手机:“喂,安室,我想你可能说错了。”

      秋间渡出差回来没过两天,警方接到了一通报警电话,一位公寓租客说这两天闻到隔壁散发出臭味,怀疑邻居不丢垃圾又敲不应门,附近交番执勤的巡查一边抱怨连丢垃圾这种事都要报警一边拖拖拉拉的朝报案人的方向走。其中一位执勤的巡查长较为年长,鼻子往门口一放就觉得不对劲:“好像不是垃圾的味道。”

      他先按了几遍门铃,跟投到湖里的石子一样没有一丁点回应,同伴说去找物业联系业主,他点了点头,继续用力拍打着门:“有人吗?”

      心里直犯嘀咕,怎么回事?

      很快,业主带着备用钥匙赶来了。

      门刚刚敞开一道缝,苍蝇和臭味扑面而来,年轻巡查看了一眼客厅,扭头扒到栏杆上呕吐起来。巡查长小心翼翼的绕开地板上一大滩血迹,一边驱赶苍蝇一边走到角落里的床边探查,中年男人浮肿的脸笼罩着黑色的死气,四肢被分别绑在床脚,身上没有多余的伤口,只有□□的双腿之间有着被割去什么遗留下的创伤,蛆虫密密麻麻的在伤口上蠕动,他一时不确定他的死因是失血过多还是破伤风。

      死者泉太介,男性,五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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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Chapter.43(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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