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无月明

　　方肆愣愣地看着竹元恒，仿佛他会笑着对他道：“阿四啊，顽皮。”
　　他不觉得有什么，竹元恒死了，那便死了。他一直与他作对，还只惦记着当初他扮出的那个阿四，这样的人这么不好，死了也干脆。
　　他抱着竹元恒，觉得他很轻，有些太轻了，像笼住天上的云。他要用很大的力，才能牢牢抓住他。
　　方肆就这样沉默地抱着他走过下面呆立着的众人，他走了很长时间，漫无目的，不知要去何处。抬眼才发现到了阡陌山。
　　这阡陌二字还是他取的，记得当初他冥思苦想了一个晚上，才想到如何博得竹元恒一句夸奖。
　　这上山路他走过无数回，闭着眼也能走到山上。走到山巅，他向下看，那是谷底的小屋，旁边是一条清水河，山上开遍了野花。
　　方肆理所当然地便想，折最中间的那支，才配得上他的阿恒。
　　可是现在阿恒在他怀里，他折不了花了。
　　所以只能让他看了：“阿恒，你睁眼。”
　　“好漂亮的花，不睁眼就亏了。”
　　方肆浑浑噩噩地将竹元恒放到小屋里，去采了花来，颤抖着别在他的鬓间。往常竹元恒会毫不留情地把那红艳艳的花一掌打掉，但方肆知道其实他很喜欢。
　　“你看一眼。”他轻轻哄，仿佛语气重一些，那人便会生气了，“就一眼。”
　　他忽然了什么，变作一个少年，拉住竹元恒早已没有温度的手：“阿四回来了。两天过了，他回来了。”
　　方肆说着便哽住了，他嗓音嘶哑地吼：“他回来了，你看看啊，你不是一直要找他么？他回来了，你不理他，他就走了！”
　　竹元恒还是衔着那淡淡的笑意，像是睡着了。
　　方肆忽然大笑，眼泪又从眼角流淌下来：“你睁眼，你与我说话，阿四就回来了，就永远是阿四了……好不好？”
　　“你应我，好不好……”
　　竹元恒静静躺着，像是陷入一场梦里。
　　方肆从小便是在死人堆里打滚长大，被人当成沙袋来打着修炼。满身伤疤来到竹元恒这里，甚至从未期望过有人能与他好好说话。
　　竹元恒这一点爱怜，也是他顶了个少年的皮囊偷来的。
　　“阿恒……”方主缩在竹元恒旁边，像是尽力想从一个冰冷的身体旁取暖。他睁大眼，这个头发乱蓬蓬的少年像一条野狗，被雨淋得湿漉漉的，依偎在竹元恒身旁。他抓住他一只手，紧紧握在怀里，像是要把它捂热。
　　方肆闭了眼，像睡着了。

　　月桉看着心上红线逐渐蔓延，盘踞在颈上，艳丽如盛放的花朵。
　　竹元恒知道了，他本还抱有一丝侥幸，现在看来，他或许早就隐约猜到，或许在当初审问十三的时候。
　　他眯了眯眼，想了一会竹元恒又如何处置十三，摇了摇头。
　　对月桉他尚可以和颜悦色，但十三跟了竹元恒这么久，旦夕之间的背弃，不是一死便可以原谅的。
　　不过，好像与他也没有多大关系了。竹元恒死了，契便起作用了，月桉感觉心被搅碎，只在一瞬间，便是日月颠倒，宙宇昏黄。他将魔息渡回给了年与，离了凌乱的众人。
　　殷家家主急忙走上来：“兄台……”
　　月桉看着他，忽地呕出血来。殷家家主吓了一大跳，眼底分别分明映着惊恐。他对方才大起大落已经承受太多，见月桉这样，立马带着畏惧躲了三丈远：“兄台……忍，忍住。”
　　月桉懒得理他，自己向外走。没人敢跟上来，
　　他寻到树下，慢慢坐下。和竹元恒一样，血从耳中，鼻中，口中流出。竹元恒待他好，他明白。月桉当是这些人里看上去最不该背叛他的，但若非他控了他的咒术，转而对炎炎下手……他本该兄弟团聚了。
　　他也不必将整个灵山封住，也只为护住一座坟。
　　他送剿旗，本是为了激方肆前来，同时有着投诚的双重意思，待到炎炎死后，这第二层意思便派上用场。他逐渐猜到无名是细作，因为他没有拒绝姬河，还由自己独独揽去了，只是他也没猜到姬河是竹元恒这边的细作。月桉向来做事会为自己留后路，只是这次的侥幸似乎也没了。竹元恒比他想的还要聪明，只是他修炼冗杂，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便没有揭穿。
　　又或许他也抱有一丝侥幸，看看谁最后还会向着他。
　　殷言早便与方肆来往，至于这其中的路子，他觉得是那个殷家家主牵的。早于那个有多余气息的幻境，他便发现咒术里多了与他气息不同的魔息，当是引导所致。随后他又在无名身上，感受到了全然相同的魔息。
　　本隐匿的线，就这样被牵起，汇成竹元恒如今的结局。
　　他也是知道了，才会无事一身轻地离去罢……
　　月桉无论是远略还是气度，都远不及竹元恒。他绑了方肆，替他挑出不轨的人，又放他回去清洗。他一来便收集好了竹家旧物，存留竹家最后的根脉。至于善后，月桉猜他应当是让十三去做了。
　　月桉觉得自己想多了，头开始疼了。若有下辈子，他该与竹元恒不是知己，便是对手罢。至于方肆，呵，月桉觉得他着实蠢，竹元恒在不在意那个阿四他不知道，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挺在意他的。
　　最后再想想……再想想年与罢，他现在应该在来的路上，估计会发一通大火，不知道那殷家家主这次会不会把胆吓出来。
　　他实在……是看到他，便想着要如何留住他……随滟这皮囊，一眼就看出来了，装女人装得一点……也不像……也是很傻的……师父。
　　月桉忍不住笑出来，他闭上眼。

　　殷言沉默地站着，他看着十三在树边倚着，他就像他们初见那般，融入树的阴影。殷言不喜他这般，因为每回他要躲藏，殷言都找不到他，十三能避匿魔息，即便他用咒术也揪不出他的人来。
　　“要多久？”他说。
　　十三没有答话，殷言也没追问。他们都心知肚明，方才那声已经破碎，若再开口，殷言怕他要听出自己的心如死灰。
　　十三明白，但他不知道殷言也明白，所以殷言只能拼了命忍着，他想要一个告别，他也要给他。
　　殷言看着他，长舒口气：“你得早些回，否则那些灵兽又要闹腾。”他哽了哽，“我性子软，管不来。”
　　十三点点头，一身黑衣，映着这眸如山泉，炯炯望他。殷言手攥紧了，半晌又松了：“我头一回见你，便想将你拉到光里来。你生的好看，莫要让枝叶遮住了，我便想仔细瞧一眼。你甩开了我的手。”
　　十三望着他。
　　殷在他们上方盘旋了几圈，殷言忽然道：“你去吧，莫要耽搁了时辰。我或许会派殷去送信，这样也不会无聊。”
　　十三点点头，抬脚转身，殷言忽然叫住了他。
　　十三回头，殷言愣愣地看着他，又挥了挥手，殷停在他肩上，歪着头一并来看十三。
　　“保重，夫人。”
　　殷言望着他逐渐远去，消失在雾气里，远远的，身影融成了一个点。就像送走无数远客，但这次不同。
　　他想追上去，但他越不过这层结界。
　　“殷。”他看着再飞的鹰，他的翅膀宽大，呼啸出阵阵风声，“我是不是很失败？”那猛禽俯冲而下，在他身边打了个旋，又停在了他肩上，蹭了蹭他的脸。
　　“我想救很多人，最想救的是夫人，最先送走的却也是他。”殷言声音喑哑，“我真的……尽力了……”
　　他从前不过玩世不恭，与竹元恒附庸风雅地玩乐，放着咒术不学，尽学些歪门邪道。等到繁华落尽一场空，这才慢慢的，将从前遗落的东西捡起来。他辜负了父亲的训诫，辜负了信赖他的大哥，到最后幡然悔悟之际，依然辜负了所有人。
　　那个不好好练习术法，偷跑出去玩的孩子，最终再也回不到当初那个殷家。
　　从此仰首天涯皆是客，两鬓霜白过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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