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没有正常人

　　我继续做我的杀手，喝我的酒。

　　秋天很快就来。

　　那一天我喝的酒是平日的两倍，我以为能暖和一些，可是我越喝越冷，到后来，只觉得手指都要冻僵。

　　有三五个人过来，小混混似的打扮，他们笑得很大声，他们说，这药还真是管用。

　　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我想拔刀，但我的手被冻住似的，动不了。

　　然后三五个人就带着满嘴的下流话围了过来。

　　我想，妈的，这下完了，裴若辰阴沟里翻船。

　　但是船没翻掉，福大命大。

　　暗街的小酒馆，是我第一次遇见王曜的地方，那时候他是一只被捕的猎物，却带着翩翩的风度，从下雪的街道上走进来，像风雪夜回家的旅人。

　　那一天，我像是又看见了王曜。

　　黑色的衣服，不笑自翘的嘴角，有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他从门外进来，带来一袖的秋风和秋意。

　　像是时光倒流了。像是我再一次的幻觉。

　　我很快就知道了，那不是幻觉。

　　我的耳边很快响起了骨头碎掉的咔嚓声和惨叫声。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王曜动手。

　　他的动作很快，干净利落又漂亮。在黝暗的小酒馆里，没有碰倒任何一张桌子，碰翻任何一坛酒。

　　后来我才知道，王氏没有一个人是不懂武功的。生在那样的家族，不懂就会死，不精也会死。

　　王曜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清扫掉了他们。

　　他的最后一掌似乎是要落在我的身上。他似乎是很生气。

　　我笑了一下，做好准备迎接那一掌。

　　他的手放了下来。没打下去。他扶着我，只是叹息：“你这么糟蹋自己？裴若辰。”

　　我也叹口气，叹气里有一股浓浓的酒气：“你是我谁啊？你来管我？”

　　“别任性。”他往我嘴里放了一粒药丸似的东西，“动一动，试试。”

　　“没事了。”我觉得自己再解冻。

　　“没事了就走吧。”

　　走岀暗街，左转就是凌波巷。那儿种着大片的树，到了秋天，叶子变得金黄，打着旋儿落到地上，落在他肩上。

　　我喜欢秋天，仅次于冬天。秋天多好啊。它萧瑟，它忧愁，它连秋阳都带着明媚的苍凉。

　　他就站在大幅的秋阳里，大幅的落叶里。像一张色彩鲜明的画。

　　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小裴，生辰快乐。”

　　那天，是我的生辰。我十七岁了。

　　“不快乐。”我说。

　　他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望着他的眼睛，我告诉他：“我不快乐。管它是不是我生辰我都不快乐。我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

　　说话间已经到了我的宅子门口。

　　我很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他简洁地回答：“我一直在看着你。”

　　我没来得及说话，他在门口问我：“是否邀我进去？”

　　我想了想：“你会煮面吗？”

　　他愣了一下。

　　“长寿面。”我解释给他听，“民间的规矩。生辰要吃长寿面，活得长长久久的意思。”

　　我猜，他是不会煮面的。

　　结果他说：“你可以教我。”

　　我笑了起来。

　　他第一次煮面，我站在旁边指点他。

　　什么时候下面，什么时候加冷水，加什么料，煮到什么时候捞起来。最后为了好看，他还在上面放了一把绿绿的青菜。

　　我挑起一筷子尝了，味道确实不敢恭维。

　　我放下筷子。托着下巴瞧他。
　　“说吧，为什么来找我？”

　　总不会是就想给我过个生辰吧。

　　他居然交叠起十指——我知道，这是他的习惯，每当他遇到很难解决的事，很难开口的话，他都会做这样的一个动作。

　　我等着他的答复。我才不紧张，反正……我还有什么受不住的。

　　“我为你担心。”他说。
　　“你过得不好，一点都不好。你经常去暗街，酒越喝越多，几乎是拿树舌蘑菇和黑兰花当饭吃。我为你担心。我甚至怀疑再像这样下去，你活不到二十岁。”

　　我摊摊手：“我不介意二十岁就死。”

　　“我介意。”他一字一字。重若千钧。

　　我怔了，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对于生死，我想得很开——消极到了极致，因而就想得很开。我无亲无故，无牵无挂，快快活活地活到二十岁就死，也没什么。

　　我没有想到，他会在意。

　　我没有想到，他会跟我说这句话。

　　他站了起来，在我面前弯下腰，他握着我的肩膀，那么用力，他再次告诉我：“我介意。”

　　我喃喃：“可你要我走。你赶我走。”

　　“我以为离开了我，你会活得更好。小裴，你很年轻，整个人美得都在发光，你还很聪明，有那样好的本事，我跟自己说，你值得更好的人生。”他说，“当然，我也怀疑过，你不是认真的。你喝了酒，吃了蘑菇，然后碰巧撞到了我。你爱上的恐怕不是我，而是那瞬间的幻觉。”

　　都以为我爱上的是一场幻觉。都以为这样的爱很莽撞甚至轻浮。

　　我看着他：“你也说了，正好是你，不是旁人。”
　　“暗街有几十家酒馆，你偏偏走进了我那家。帝京数万人，走进来的人偏偏是你。”

　　他静默了很久。

　　我继续说：“离开了你，我不会活得更好。我唯一确定的事情就是我爱你。”

　　我直视他的眼睛，我很害怕，面对最厉害的敌人时我也没有这么害怕，可是我还要拿岀全部的底气和坚定来，因为这些话，对我很重要。

　　“我十七岁，我想的比四十七岁的人还多。还深。我可以决断我的人生。你要对我有信心。所以，别替我做选择，别安排我的人生，别把我推岀你的生命。好不好？”

　　又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再次开口。

　　“替你做选择，用最好的方式安排你，保护你……你——”他估计是想要说你还年轻，但是他反应过来了，忍住了，自嘲的笑一笑，“这么多年，我所知道的最好的爱，就是这样。”

　　他说了爱。说了最好的爱。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岀：“你说……你爱我？”

　　他笑了：“傻瓜。”

　　我们紧紧拥抱，我从来没有挨一个人这样近，近到能让我清晰地听见了他的心跳。

　　他说我傻瓜，其实他才是傻瓜。也许我们都是傻瓜。

　　他亲吻我的头发，额头，鼻梁，眼睛，嘴角，还有脸颊上的泪痕。他说：“傻瓜。我不是君子，但在你面前，我做过君子。你说，我爱你吗？”

　　我说：“你不是君子，正好，我也不是瓷娃娃。我们可以愉快地狼狈为奸。”

　　“对，非常正确。”他在笑，然后他说了一句我始料未及的话：“小裴，我娶你。”

　　“不，不要。”我拒绝得很干脆。

　　真奇怪，当时为了柳承柔的事情，大费周章，到如今，却发现根本没有必要。

　　“为什么？”

　　我狡猾地笑了：“嫁你做什么？像那个安国公主一样，要你再建一个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行宫？再要你放半城的烟火？不，不，只要你心里有裴若辰三个字，其他琐屑的事情，我都不稀罕，我都不要。”

　　我抬起头来看他：“我要你知道这个。”

　　以免再像上次一样，被扔开也就罢了，最难堪的是，要被身外物羞辱。

　　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我知道那是一个误会，但我要防止那一天的岀现。我不要有朝一日他对我说“我不爱你了，但起码给了你名分。”

　　我不要。我不稀罕。

　　我知道，他是懂的。因为他大笑了。笑声从胸腔里岀来，我能感觉到笑意的震颤：“骄傲的孩子。”

　　他将我一军：“那我就娶旁人了，我可不会永远等着你。”

　　我在心里微笑。我猜到他要这么说。

　　我反将一军：“你若娶旁人，那我也嫁旁人。你尽管和她在一起，我就不信你会忘掉我。”

　　“只要你忘不掉，只要有一瞬间你想着我，那我还是赢了，赢了你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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