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同在一长安，非是千里之遥，却如天南地北，到如今只得天人永隔。
　　陈静淑看着棺椁里面双目紧阖的妇人，起在脑海的第一念头仅仅是疑问，这个人真的是她的母亲吗？与自己只相似三八分的相貌，就算是已经死去，脸上都总带着一丝丝苦相。算命的先生说，她有富贵命却无富贵身，现在想来也该是对的。
　　陈静淑未敢触碰妇人上好妆粉的脸颊，满座宾客都看着，也不允许皇后这个属于天家的身份有任何失态，所以便一直肃着脸不曾动容。
　　丞相在陈静淑身边陪她观看遗体，陈静淑从袖中取出锦盒，问丞相：“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娘娘明白的，她身子虚不能得病，前月过了凉之后一直不见好。那天晚上她觉得房中太闷，就立即开了窗，第二天丫鬟去的时候人已经冰了。”丞相道，语气平铺直叙，他不过是在向陈静淑阐述事实。
　　“是吗？”陈静淑淡声问，欲牵起尸体冰凉的手。丞相一把将她截住，道：“娘娘凤体尊贵，染不得晦气。”
　　“松手。我不想让外人看见皇后与丞相反目成仇。”陈静淑扫了眼丞相，在丞相松手的同时打开盒子，许多人的目光下意识聚集到盒子里面的物体上，在发现是一截白骨后都有一些震惊。
　　陈静淑没有理会他人的表情，也没有再去碰尸体的手，而是将打开的盒子递向丞相。
　　“娘娘这是？”丞相在问的同时结果了木盒。
　　陈静淑轻声道：“人这一世，应当是完整的来，完整的去。父亲，完璧归赵吧。”
　　“唉，老臣遵命。”丞相做出了悲伤的态度，从衣冠中牵出妇人的手，人死后就算是刷再多白、、粉肌肤也泛着一种青紫死色，妇人的手看上去很瘦，青筋高高暴起，最重要的是在右手上只有四个指头，不见小指。丞相将小指放入妇人右手手边，再隔着衣袖捏着这截骨头并着整只手，将它们放回到妇人手边身侧，之后扶着棺椁岩壁，唉声叹息：“茹姬，老夫有亏与你。”
　　“呵呵。”陈静淑将丞相看似坦荡的表现看在眼里，只是轻声笑了笑，随后轻声：“父亲，本宫不忍再看母亲惨状，便先下去了。”
　　“娘娘去吧。晚上家宴，老臣只会派人来请娘娘。”
　　“嗯。”陈静淑颔首，在由丞相带头的恭送声中离开，走得端庄典雅是皇后的样子，不是失去亲人的样子，不过这个样子才该是对的。
　　陈静淑离开做丧尸的地方，走没几步便被人叫住。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留步！”是个少年郎的声音，因为他跑出来太急，所以说话间还有一些喘息。
　　陈静淑停步，回头打量起少年来。少年眉目清朗，着一袭翠竹衫，眼睛有一些发红，但整体的气质挺拔而温柔。见陈静淑的目光看来，少年便笑，笑起来左边脸有一个小小的梨涡。陈静淑望着这笑，愣了一会儿，眨了眨开始泛酸的眼睛，轻声道：“明儿，你过来。”
　　“姐姐！”陈明渊喊了声，然后大步跨到陈静淑前方。他是陈静淑一母所生的亲弟弟，当年陈静淑入宫是他才三岁，陈母曾经写过信，说是这个孩子在姐姐走之后哭着找了三天。
　　“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吗？”陈静淑上下打量，少年器宇轩昂的站着，已经比陈静淑高一个头去，于是陈静淑感慨：“昔日我离宫时，你还不到我小退，如今竟比我还高。”
　　“你今年应是十八岁了吧？年纪不小了。”
　　“嗯。”少年重重的点头，眼睛明亮有关，他说：“姐姐，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是个大人了。”陈静淑应和着他，想像个普通大姐姐一样拍拍少年的头，可是少年长得太高，她又不想抬手，便低了低手，笑道：“快低下去，让姐姐摸摸头。”
　　“哦……”陈明渊老老实实的低下头，还抬头眼睛反复为陈静淑校准位置，以让她摸得更方便些。陈明渊听到了陈静淑的轻笑声，于是小声：“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姐姐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国宴上，父亲还不肯让我与你多会儿话。”
　　少年额头上炸开的软软小绒毛让陈静淑有些爱不释手，又听到陈明渊带着抱怨的话，便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带姐姐在家中逛逛吧。”
　　“姐姐也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许是对家里的一草一木都已陌生。”陈静淑道，血浓于水，她对这个同父同母的弟弟有近乎天生的好感与亲近感。
　　陈明渊连忙告诉她：“姐姐的院子还是和从前一样。”
　　“要回去看看吗？”
　　“先不去。”陈静淑摇头，轻道：“先去其他地方看看吧，刚才灵堂的烟火太闷，我想去透透气。”说罢，她正的咳嗽了两声，不过是因为前些日子弄坏了嗓子。
　　“我带姐姐去花园吧！”陈明渊道。
　　他是真的把陈静淑当亲人，所以也就没有丞相那般假规矩，带着陈静淑走一路也是一直走在前面。陈明渊对家中的事物不怎喜欢，便是看到一处假山都要和陈静淑说说这山的不好。
　　陈静淑听着，她本不爱叽叽喳喳，可这人若是她弟弟，她便情愿这人多说些。毕竟，陈静淑放慢脚步，以复杂而温柔的目光凝望着少年的背影，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么直观的感受到亲情存在呢。
　　少年的出现，倒是扫去了一些陈静淑因为母亲去世而压在心上的阴霾。
　　“姐姐，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正当陈静淑有些出神的时候，陈明渊停住了脚步，转头问道。
　　“你问。”
　　陈明渊三步两步走回陈静淑身边，认真的问她：“姐姐，你在宫中过得好吗？”
　　好吗？这个问题让陈静淑在心中犹豫了些许，但嘴上答得很快，“姐姐是一国之后，当然过得好。”
　　“不，我不相信姐姐会过得很好。”少年却摇头，他本来开心的脸上出现了些难过，低声告诉陈静淑：“母亲在世的时候一直念叨着姐姐，说姐姐在宫中过得很苦，为了我们过得很苦。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陈明渊说着，情绪有一些低落：“姐姐这些年，一定也会想念母亲吧。”
　　“明儿……姐姐，真的……”
　　“姐姐，你的明儿已经长大了。”陈明渊不想听陈静淑自欺欺人下去，打断了她的话。
　　陈静淑微愣，随后道：“所以呢？”
　　“所以姐姐，你不用再那么辛苦了。”陈明渊道，看着陈静淑眼睛分外痛惜，“母亲已经去了，而我也已经长大，来年开春便随周状元一起重修大运河。再那之后，我还会去参军，在沙场上努力建功立业。”
　　“明儿，你想和姐姐说什么？”
　　“我想让姐姐不再有任何负担。姐姐，今后的天就由我来撑吧！”少年低头看着面前说是母仪天下的姐姐，眼中有明星，丹心赤忱句句真心实意。
　　陈静淑一时失语，双睫一卷便是流下一滴眼泪，她将单薄的少年郎抱住，不顾形象的泣不成声。什么端庄、什么宠辱不惊、什么家族荣誉、什么母仪天下统统都交待在了少年这一句话里面。陈静淑再收不住情绪，只管哭着，似乎要把经受的所有痛苦都尽数哭够一样。
　　人就是这样，疲倦不见得哭，受伤不见得哭，末路穷途不见得哭。可若是那时能听到一声关切，便如海啸山崩，怎么也不可抑制。
　　“姐姐？姐姐……”少年手足无措，干巴巴的站着，不一会儿自己又被带下眼泪。
　　“等以后我做了父亲一样的大官，就把姐姐接回家里来。”
　　陈静淑听到这一句话，拭去眼泪，只觉哭笑不得。
　　“你倒是野心不小。”陈静淑低嗔一句陈明渊，然后垂眸温柔道：“可是姐姐不希望你成为父亲一样的大官。姐姐情愿你只是个纨绔子弟，一生锦衣玉食、安乐无忧。”
　　“不。”陈明渊还是摇头，他信誓旦旦的告诉陈静淑：“我不想做个纨绔子弟，我想替姐姐扛起一片天。”
　　陈静淑抿唇，终是不愿再打击少年，只得轻声道了句：“谢谢。”
　　陈明渊笑出了半边的酒窝，少年有一颗赤子之心。
　　骨肉至亲。陈静淑默默看着少年，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忽然间一切也并不是那么无望了。
　　在陈明渊带陈静淑游赏花园时，还有一段插曲。
　　藤萝架下，相依相偎的青春男女，女的双眸含泪，男的一脸愤恨不平。
　　“他们是谁？”陈静淑问陈明渊，将身影隐蔽在花墙后。
　　陈明渊本想咳一声提醒他们，当见亲姐这个要偷听的样子便放弃想法，老实的告诉陈静淑：“是新来的表小姐，和她的情郎尚书府的庶出子。”
　　“那也算门当户对，怎么是这个模样？”陈静淑问。
　　陈明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他们想要将这位表小姐送入宫中。”
　　“哼。”陈静淑冷哼了声，随后遥望着少女哭泣的容颜若有所思。
　　晚上的家宴，并不是其乐融融。
　　陈静淑看着跟在大夫人后面的一票青春靓丽的姑娘，在丞相暗示性的话语中将筷子放下，陈明渊的脸是臭的，但碍于在场有一半皆是他长辈他也不能说什么。
　　“父亲的意思是，要本宫将她们带入宫中？”陈静淑问，话末眉梢都是笑意。
　　家中大夫人道：“娘娘只需挑一个喜欢的、顺眼的，不必把她们全部带上。”她眉梢有一些藏不住的喜气，这来源于曾经与她平起平坐的眼中钉终于出世。
　　“哦？”陈静淑轻笑，扫了一眼这些姑娘们，又道：“那本宫倒是又一个问题，本宫若是把她们带入宫了。她们想要伺候的人，到底是本宫呢？还是……陛下呢？”
　　“淑儿。”丞相开口，做出大家长的模样道：“父亲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陈静淑挑眉，没有接丞相的称呼：“那丞相你说说，她们进宫对本宫而言，好在哪里？”
　　“淑儿，你现在虽是贵为皇后，但也仍是陈氏女。父亲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以家族为先。你是知道的，你不能为陛下生儿育女，这是你作为皇后的失职，而她们都是健康的。”丞相的话说得冠冕堂皇，一句句都直插进陈静淑心窝。
　　“父亲！你怎么可以这么说？”陈明渊拍案而起，压着怒气斥责：“姐姐为陈家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你还要逼她和别人分享丈夫！父亲，你是老糊涂了吗？”
　　“大胆，怎么说你父亲的！”大夫人也不甘示弱的站起身来，筷子砸到晚上。
　　两人目光相对，颇有敌意，直到陈静淑将凤眼一眯，气定神闲的吐出两个字：“坐下！”
　　陈明渊下意识坐下，陈静淑却看向还站着的大夫人，“本宫说的是你，丞相夫人。”
　　“本宫在此，谁给你的胆子如此放肆？”陈静淑轻声问，声音不大，却吓得大夫人一哆嗦。
　　“愚妇没有规矩，老臣日后定当严加管教，还请娘娘给老臣一个面子，饶她这一回。”丞相已明白陈静淑不想再和他演什么父女，便又将地位调整会君臣。
　　陈静淑淡声：“好说。”
　　随即，她又转向陈明渊，换了一种口气柔声问：“明儿，你还有何话要说？”
　　“啊……没有了。”陈明渊摇头，饶有兴味的看着脸色如墙灰的大夫人。
　　“那丞相还有话说吗？”
　　丞相已摇头。
　　陈静淑随即轻笑，缓缓道：“那既然你们都说完了，那就由本宫来说吧。”
　　“娘娘请讲。”
　　“休想。”陈静淑吐出轻轻的两个字，神色一点未变。“不但是现在休想，以后也是休想。”
　　她轻声慢语，语速柔和得像是念着一首诗，“父亲大人，我想你应该明白，你和陈家之所以有今天，全仰仗的都是我陈静淑。我为陈家已经是鞠躬尽瘁，可父亲你，现在却妄想这榨干我最后一滴血。”
　　“休想。”
　　丞相老脸一晒，当即道：“娘娘何处此言，你能有今天，我陈家也是功不可没。”
　　“功不可没？”陈静淑摇晃着酒杯，像是听了笑话，轻声道：“好一个功不可没。我被打入冷宫便连忙派人取代我，叫功不可没。以我母亲的断指威胁我，还叫做功不可没。知道我不能生育后便迫不及待劝人让贤，也叫做功不可没。”
　　“好有意思的功不可没啊，真叫本宫觉得无福消受。”
　　“听着。”陈静淑顿了一下，又在丞相酝酿好语气之后又道：“只要本宫还在后宫一天，陈家女便休想踏入宫中一步，若是不幸踏进去了。呵，本宫定然会叫她有来无回。”
　　陈静淑话说完的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室内都鸦雀无声。直到陈静淑又缓缓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她指向陈明渊，“如今本宫母亲已死，本宫这位弟弟便是本宫今生唯一的牵挂，本宫希望丞相大人能替本宫好好照顾他，最好是前途无量、一帆风顺。”
　　“本宫这唯一的弟弟，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陈静淑话说到一半停下，含笑看向没来得及收回丑陋表情的大夫人，竟亲自挑了一块鱼肉到她碗里，温声细语：“那么，本宫一定会叫害他的人，家、破、人、亡。大夫人，你能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大夫人知道陈静淑的弦外之音是什么，也被她提醒了一些心虚之事，所以自然不敢回她的话。
　　丞相双手紧握，大声道：“淑儿，这就是你对待家人的态度吗？”
　　“家人？”陈静淑勾唇，“丞相大人。本宫此次出宫，是以陛下的名义来送别一品诰命夫人。本宫既然奉陛下的名义，那么与大人你，便只能是君臣，何来的家人嗯？”
　　“本宫乏了，各位慢慢吃。尤其是明儿你，要多吃一些。”陈静淑说罢便站起身，由杜鄂搀扶着款款离开。
　　在走出人的视线之后，杜鄂开口：“没想到主子的家人会是这样，倒是一副恨不得吸干主子血的样子。”
　　“他们哪里是恨不得吸干我的血？他们是恨不得将我敲骨吸髓。”
　　“人，真是得到的越多，就越想得到。”
　　陈静淑道，在人后显出了满眼的疲倦与悲凉。
　　这一夜，她听了一晚上，风吹核桃树的声音。院中那价值千金的核桃树已经是参天蔽日，硕果累累。
　　三十六年的核桃树，若是那人还活着，也应该是三十六岁了。
　　第二日，陈静淑便要随着送葬的队伍送母亲的棺椁入陵园。
　　陈明渊一直在陈静淑旁边，临别之际，他向陈静淑道。
　　“姐姐，其实母亲死了，我也没有那么难过。我总觉得，母亲这是解脱了，甚至我觉得，我应当为她高兴。姐姐，我这么想是不是很不孝？”
　　“蹲下身来。”陈静淑低手，陈明渊果然乖巧的蹲下，陈静淑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温柔道：“不是的。”
　　“那你觉得难过吗？”
　　陈静淑点头。
　　回到宫中之后，陈静淑只吩咐了春容一句话，“去把所有的酒，都拿到园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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