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沙落月

作者:夏后氏人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三十二回至正论大夫罹狴犴怀私忿公卿胁刀锯



      诗云:万里金瓯失壮图,衮衣颠倒落泥涂。空流杜宇声中血,半脱骊龙颔下须。
      老去秋风吹我恶,梦回寒月照人孤。千年成败俱尘土,消得人间说丈夫。
      文天祥《金陵驿》
      却说文山自四月廿二行自广州,至十月初一,行了一夏一秋,一百五十余日,行到大都,已是薄暮时分,石嵩送车往会同馆来。住一时,有馆人出来问:“此人降了也未?”元兵答:“未降。”
      馆人道:“未降,如此即是囚犯了。此处只接降官,不接囚犯。”石嵩等磨了半日口,馆人仍不肯纳,自进去闭了大门。石嵩无奈,只得暂带文山至一小驿馆中,寻一偏室歇息了一夜。
      文山倚墙暗思:今自己已到北国都城。好片战场!这一回,是孤身一人独战北风。自己且要志坚,怕他怎样!心里暗暗筹思定了。连日劳顿,不禁沉沉睡过去,黑甜一夜。
      次日清晨,石嵩急急到偏室来,在门外先笑道:“丞相快些起来,咱来与丞相贺喜!”文山方醒。石嵩进来,却吃惊叫出来:看文丞相头上白了一片。文山尚不自知。
      石嵩急前看时,原来这小驿馆室里白墙漆的都是石灰粉,粉又不牢,故落了文山满头。文山向镜中一看,果如白头之状,不禁有些惘然。石嵩这才放心,笑道:“丞相快请会同馆里来。”命众兵速速收拾丞相箱笼书囊,好送往馆里去。
      来至会同馆门前,馆人皆慌忙出迎,满口只叫“丞相抱屈”,石嵩先骂道:“好狗头,今日识得是真佛了!”馆人都陪笑道:“昨日有眼不识泰山,丞相莫怪,莫怪!”遂带文山进了会同馆,只见彩帐锦围,画屏香暖。灯烛煌煌,金碧闪耀,供奉各色,皆极尽奢华能事。石嵩满面堆笑,只说“日后还求丞相看觑咱每。”
      文山问是谁安排,石嵩忙说:“是枢密副使博罗相公听说文丞相到,特地知会礼部办此。”文山知是将自己视作降臣一流了,亦不问他,自读书编诗。已入夜,侍者恭敬上来问安置。文山略不相顾,掇把椅子,南面坐了,一坐便是一夜。
      第二日便有报:丞相留梦炎来拜文丞相。文山乍闻还道听错:留梦炎现年近七十岁;元军未到临安时,他已致仕,并无居官,也不至特地被送北来,那得此处相见?一时却看一大团花袍官拄着杖,神采奕奕进来,不是留梦炎是谁?唯幞头里露出发角,看是一头白发都染得全黑,反比旧年大显年轻了。文山见了,眼内出火,且不做声。
      留梦炎今日到此,一来奉旨劝降故人,二来亦夸荣显耀一番。他是文山省试时座师,实指望文山称一声老师。见文山不开口,只说他还有些自矜,不禁暗笑:来都来了,还乔作些什么?
      捋须先笑道:“多年不见,幸得履善无恙!前话且休提。如今至尊命我来此,劝履善归顺。履善从前抗命之罪,至尊并不计较。只要履善一点首,你我都省里将僚友如故了也。”文山浑然不睬。
      留梦炎只是洋洋得意地胡说。满口道:“当年老朽叨窃春官,一相便知君必为伟器。今天下方一,皇元且求好秀才人。痴顽老子【1】何能为耳?君正旅力方刚之年,肯降心以从,亦自有日经营四方矣。如梁之江总文才冠世,皆因有才而知自惜。你我皆魁夺五百名中第一仙者,视江总又过之。履善万休迟疑,且要随时进取。”
      文山冷笑道:“汝休在此倚老卖老。汝不守晚节,丧名辱德也罢了,还要拖累他人?什么是‘北朝公卿’,天祥眼里,不过沐猴衣冠耳!汝自谓江总,人且不笑褚渊乎?汝齿长矣,再得几年富贵,不过一梦。大梦醒时,更有何面目回见江东?”留梦炎被他说得羞惭无地,拂袖悻悻去了。文山作《为或人赋》记之曰:
      悠悠成败百年中,笑看柯山局未终。金马胜游成旧雨,铜驼遗恨付西风。
      黑头尔自夸江总,冷齿人能说褚公。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
      博罗听说留梦炎如此这般碰了壁,心里发笑。众北官都看不惯这些南来投拜的,甚爱看他每臊面皮,又更奇文丞相为人了。博罗且道:“他是带兵的元帅,看来骨硬尽有。既然文丞相看不起降臣,就叫瀛国公去说。”
      此时谢后、全后、瀛国公等皆居于皇城内别馆中。宫人多已遣去,所余不过事理宗、度宗之妃子,或宫人矢志不嫁者,在此服侍。瀛国公赵显偏与王清惠肯亲近,只往王清惠阁子里钻。汪元量一直随伴谢氏,他本是进士,熟经典,因也口授《四书》《春秋》与瀛国公,全充讲学之意。
      瀛国公赵显时已十岁,生得颇聪明颖悟,过目不忘。一日偶然读近来北地佛道辩论,于因明讲论竟能头头是道,汪元量甚觉罕异,叹道:“若度宗有此人材,国家或不至此地步!”王清惠忙道:“休外道,免生祸端。”如此捺悲度日。汪元量自记曰:
      昭仪别馆香云暖,自把诗书授国公。
      是日始讲《诗》,首教《关雎》篇。汪元量与赵显两案对坐,先诵了四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复说正义:“此篇所讲,乃后妃之德也。”赵显不解。
      汪元量道:“《关雎》正是《诗经》纲举目张处。此篇言后妃性行和谐,贞专化下,寤寐求贤,供奉职事,是后妃之德,为国风之始,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以至诸侯政教。前为小主人讲《论语》,子曰‘君子之德风’,并是此义。”
      王清惠一直在旁边含笑静听,此时不禁笑道:“那有水云这样教诗法?”元量授书甚严,赵显本不敢插口。此时见王娘娘帮自己,忙求援道:“娘娘,这四句是说的什么?”王清惠因笑向赵显道:“且别理论什么‘后妃’。‘关关’就是鸟儿鸣叫声,那君子听见鸟儿在河洲中双双相呼相应,却想到自己所钟爱的佳人,想去追求。这就是《关雎》本旨了。”
      汪元量怫然道:“元量这般大时,塾师正是这般为开蒙。《关雎》正夫妇之义,以至于风化。乐得淑女、不淫其色,本是家人之细事耳,而编於《诗》首,用为歌乐,是言后妃之有美德,乃文王风化之始也。娘子这样教法,是经也教轻薄了。”王清惠笑道:“你现在与他说什么‘好色不淫’,他也理会不得。长大些再深解不迟。于今教授,只理会的个中情致就好。”
      汪元量想了片刻,笑道:“也罢。”张琼英笑道:“你二位这般,倒教我想起汪先生一句诗。”王、汪二人都问哪句。张琼英笑说:“阿哥儿,阿姑儿,正是一对儿。”
      王清惠霎时满面通红。汪元量立起道:“我出去走走。”张琼英笑道:“怕什么来!他君臣每尚不要赵家脸面,你每反守这君臣之礼了!如今宫人都已散尽了,你俩早成了好事,我每死也得好处。”说着,也便拭泪。汪元量早已放书走出去了。王清惠避进内阁,去服侍谢氏,十几日不与汪元量相见。
      是日汪元量仍来教授瀛国公,忽有人走来传枢密院令:“瀛国公速往会同馆,劝文丞相降顺了者。” 众人都吃了一惊,不免教了赵显几句话。赵显性极乖巧,一一记了。王清惠在内阁听见惊慌,忙也出来,为赵显找出品服穿戴。赵显却推王清惠道:“娘娘怎么还不理汪叔叔?”王清惠强笑道:“我与你汪叔叔情如姐弟,怎会不理他?”枢密院来人急口催促。王清惠等含泪送他上车,赵显自己却掀着车帘叫:“娘娘和汪叔说说话,再来接我。”车往会同馆来,来人于路又嘱咐赵显几回。
      到会同馆,馆人引赵显进,才踏进文丞相所居院落,却看里面人疾步迎出,哭拜于地道:“圣驾请回!” 正是文天祥。赵显依稀记得幼时朝会礼仪,不要人教,抬手就道:“卿快请起。”
      此是文山设计,尽礼以外,绝不与幼帝交语。谁知被这孩子一句,反教文山大动悲,真个伏地痛哭流涕起来,泣不成声,哽咽难言。赵显虽是孩子,却极知耻有礼。那些教来的话,怎说得出?竟把个孩子羞得满面通红,哭道:“卿多保重。”掉头自己跑出馆去了。
      枢密院来人见如此,无可奈何,只得回报。麦术丁时也在枢密院,听见博罗计策,哂笑不已,道:“不教博罗使尽了招数,他是不死心!依我早杀取了此人,那用扭扭捏捏学汉儿的做派?”事传博罗耳中,博罗大怒,命将文天祥移送兵马司狱。
      这大都兵马都指挥司狱是京城三狱之一,掌大都路治安事,文山独关在一间土牢中。博罗深恨文山倔强,命兵马司将他比重犯例关了枷锁、捆了双手,平日饮食起居、洒扫庭院,皆不许狱卒帮助,只教他亲力亲为。又将文山随身财物悉数没官,每日只许拨钞一两五分为食费:只欲消磨他志气。
      文山以宰辅之尊一朝罹狴犴,为狱卒禁呵,入阴屋徒壁,日日桁杨卧起,衣生虱、锁绊须,岂不觉辱。然而到此境地,虽受人摆布,却不至再被混作降臣,却也畅意。诸般辛苦,也强捱下来。狱卒看出这位相公志气与众不同,渐渐地也不敢冒犯他。兵马司狱里也有一方小院,文山每日劳作毕,便在庭院中地上坐片刻。如是过了五日。
      这日文山正阖目在院中养息,闻一阵脚步声,开眼一看,竟是飞琼站在身前,心里没来由忽的腾起三分欣悦。不禁笑道:“好啊!曝背偷闲,倒叫兄弟笑话了。”
      飞琼哪听这话。看他项戴长枷,双手当胸紧紧交缚着,腰上、足间尽缠着铁索,困顿不堪。不由痛怒交加,叱狱卒道:“如此相待文丞相,你每敢是不要命了?快与解开!”狱卒得了博罗令,只不敢动。
      飞琼哪还顾什么嫌疑,手忙脚乱,先将他双手上绑绳一顿解了。枷锁开不得,因叱狱卒取钥匙,被文山阻道:“不必为难,叫他去罢。”狱卒看的这几日也颇畏服这南国宰相,忙下去了。飞琼暗思:偏是忠臣好人,受这许多僝僽!半日说:“好丞相,你何苦来!” 文山道:“死且不惧,尚论这些?你若也来劝降,可速去了。”
      飞琼道:“我来送丞相的诗稿。丞相家产都被枢密院收没了,我只讨得诗文出。再送入象弈、书册、纸笔,其余兵马司不许送进来。”文山道有劳。飞琼叹道:“枢密院威权大,我也无处说话去。丞相且忍捱一阵,我再想法子。”文山不敢问家人境况,只待他说。偏飞琼回京后就被扣在东宫,一直忙于料理复建国子监的事,请教官、募学生、辟泮宫,忙了个人仰马翻,只知夫人小姐还在东宫,也不曾去见过,未知详情。二人一时无了话语。
      突然狱卒进来说:“阿合马丞相车队眼看到了;公主避一避罢。”飞琼一惊,复咬牙道:“他一个皇后家驱口,什么也叫丞相!他也好来寻文丞相事?”狱卒也不敢多说,外面等候。果然听见外面威仪声愈升。文山问是何人,飞琼咬牙道:“此人现任中书平章,兼领国用使司。是我朝头号作威作福的混账,狼心狗肺的奴才!我不能与此人觌面。丞相见他务必小心。”匆匆避出了。
      文山看他一听来人就退避三舍,明明是又恨又畏,暗奇:“他节制三军久矣,又是伯颜的妹子,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却怕谁?”也要见识阿合马是什么人。狱卒带文山过堂,且不敢直入,只堂下候着。看这官好大的威声!两边列满扈从执事数十,迎出一紫袍官来,向堂上端坐了,教提人。霎时两边震天动地吼起堂威来。
      文山看出此人要在自己面前弄威权,心下暗哂:不过是拿腔作势、狐假虎威之辈而已。因扶枷提镣,徐步走上。阿合马将文山上下打量了半日,开口说:“你可知本官是谁?”文山听他,道:“听说来人是宰相。”阿合马问:“既然知我是宰相,为何不跪?”文山道:“希奇!南朝宰相见北朝宰相,何跪也?”
      阿合马在朝一向无人与他争衡,性甚跋扈,恐这文天祥来日当了先,今要先在他跟前弄弄威权。此时见文山声气不降,因讥道:“你既是南人宰相,如何到此?”文山正色道:“南早用我为相,则汝北人不能至南,南人亦不北矣。”
      阿合马一时没了答对,觉大丧体面。当时环顾左右,故意作色道:“此人生死尚由我!”左右高声和道:“正是!”文山冷笑道:“亡国之人,要杀便杀,说甚由不由你!”阿合马忽的立起来,口里道: “你自等着!”径自拂袖出堂去了。左右立时随出,文山冷笑不已。
      博罗闻说阿合马得个没趣,笑说: “他也有今日!”因思:文天祥锐气还不尽,且再禁持他几日。因命狱卒不许松他刑具,严加看管。文山在牢中又困坐了十余日,到底扛不住,得疾卧病。狱卒报上,十一月二日方与疏枷,仍以锁链系其颈,许他照前出户负暄。
      却说文山自去了手缚,手不停编,收束吟稿;料自己在人间留滞不久了。这日被提去枢密院,候了一日,传话说院官事繁不及见,且回去;文山不曾见着一个官长,又押还兵马司。心中只惜光阴等闲蹉跎过去,不得理诗文。第二日又被牵来,又是一般。第三日,仍旧空归。这便是博罗的调度:好教文山知北朝中真实大官,都不得轻易见的,教他识得自己威权。如此作弄了四回,直到初九日,方集会中书、枢密、御史台诸大员,教文天祥面见。当时国人将领在朝者皆来,博罗坐中,张弘范也扶病拄杖入堂,坐在下首。——本已赐假,特来为文山周旋。
      当时人传:“博罗丞相、张平章召见文天祥!”文山听说院官终于要引问了,因直入枢密院正厅,向上一看,都倨坐下视。旁边通事一一道:“这位是张院判、这位是董签院。”文山多不识得,向上长揖而已。通事喝道:“跪!”文山听又是这句,便道:“南尚揖,北尚跪。我为南人,行南礼已毕,可赘跪乎?”
      博啰叱左右道:“他既不识得,汝等教他学跪!”便有数名侍卫上来,一把将文山拖倒在地上,文山索性坐下了不起。数几人或牵颈、或拏手、或按足,或欺上身,以膝压文山背,强文山作跪状。文山动不自由,被多人紧紧按着贴在地上,奋力昂头,怒视博罗,道:“如此是刑法耳!安论礼?”
      博罗见侵逼至此,其骨气不稍陵迟,也就不好施展了,只得命放他起来。道:“汝还有何话说?”文山道:“自古有兴有废。帝王将相,灭亡诛戮,何代无之!我尽忠于宋以至此,愿求早死。”博罗方来了话头。先问道:“你说有兴有废,且道盘古王到今日,是几帝几王?我不理防得,为我逐一说来。”
      文山大怒,道:“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我今日非赴博学宏词科,何暇泛论!”旁边略知文山事迹的汉臣,多有暗暗发笑的:博罗是要消遣人,今消遣到状元身上了,还不自知。博罗脸上甚讪,又道:“我因你说起兴废来,故问及古今帝王。你既不肯说,且道古时曽有人臣,将宗庙、城郭、土地分付与别国人了,又逃走去;有此人否?”
      文山道:“汝言差了!汝以我前日为宰相,奉国与人,而后去之耶?奉国与人者,是卖国之臣也!卖国者有所利而为之,必不去;去者必非卖国者也。我前日除宰相不拜,奉使伯颜军前,寻被拘执。已而不幸有贼臣者献国,国亡,我本当死。所以不死者,为度宗二子在浙东,老母在广,故为去之之图耳。”
      通事复传博罗语道:“徳祐嗣君,非尔君乎?”文山颔首道:“是吾君也。”博罗道:“汝弃德佑嗣君,别立伪帝,如何是忠臣?”
      文山道:“徳祐虽吾君也,不幸而失国。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吾别立君,为宗庙社稷计,所以为忠臣也。从怀、愍而北者非忠,从元帝为忠;从徽、钦而北者非忠,从高宗为忠。
      博罗听文山引经据典,译者译罢,听已听得似是而非,更不知如何诘之,不禁语塞了。张弘范、张文谦坐旁,只是发笑。坐中一汉官便代问说:“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来历。二王非嫡非长,更无先帝、太后传诏,又是逃走的人,立得不正,岂不是篡?”
      文山道:“景炎乃度宗长子,德祐亲兄,如何是不正?即位于德祐以去天命之后,如何是篡?陈丞相奉二王出宫,具有太皇太后分付言语,如何是无所受命?”
      那汉官也无了言语;独博罗听“无所受命”四字,抓住了好作文章,缠磨不放,因目视张弘范,弘范应声道:“果然无所受命。”
      文山正色道:“天与之,人归之,便无传受之命,推戴拥立,亦何不可!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各是其是可也。”
      博罗道:“你既为丞相,若亲将三宫走,方是忠臣;不然,引兵出城,与伯颜丞相决胜负,方是忠臣。”
      文山道:“此说可以责陈丞相,不可以责我:我不曽当国故也。”博罗怒道:“则汝立了二王,做得甚功劳来?”
      文山道:“国家不幸丧亡,我立君以存宗社,存一日则尽臣子一日之责,何功之有!”博罗说:“既知做不得,何必做?”
      文山道:“人臣事君,如子事父母。父母有疾,虽明知不可为,岂有不下药之理?尽吾忠心,不可救,则天命也。今日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在多言?”
      博罗当着众人被他如此折,不禁怒气尽形于辞色,喝道:“你死在此时,谁与你作书,记你事迹?”文山道:“大丈夫立世,只要俯仰无愧,何在这些!”博罗怒道:“你要死,我偏不教你便死,禁持【2】你!”文山笑道:“我死尚不怕,怕甚禁持!”
      博罗更加作怒,竟铁青着脸拍案大叫,不知满口说的什么;通事还要传,张文谦一挥手,连通事也不译了。文山亦不复理会。众人听他这一场一人战全廷,对答如流,词赡理盛,乃全忠全义,大智大勇之人,谁不叹服?文山有诗自纪:
      俨然楚君子,一日造王庭。议论探坚白,精神入汗青。
      无书求出狱,有舌到临刑。宋故忠臣墓,真吾五字铭。
      博罗这一月只把他当作笼中鸟、网中鱼,自谓肆意降辱之,必可令之屈顺。谁道却被这亡国人言语间相逼,进退不能。大丧颜面,怒冲上头,直被气失了智;待杀他,自己言语也已输了;不杀他,如何泄这口气!左一句、右一句,无头无绪,也不知自己说些什么;张文谦等又全当不曾听见。正尴尬时,忽闻门外传:太子詹事许飞奉燕王手诏至!
      众臣始一惊,复又了然:此时真金太子参决政要,万事先启后闻,自可过问这些。忙都下座跪伏于地,文山独负手长立。见许飞飘然而入,读手诏:
      文丞相暂还兵马司,别听言语。戒诸大臣将帅勿得侵陵。
      一面将手诏交与博罗,回身向文山一揖。又命狱令史云上来,好好将文丞相下去。又道:“汝等再不许与丞相上枷杻、锁镣;只此是殿下叮嘱。”史云忙答应了。文山看着年轻官长,赫然便是许飞。知他有意周旋,亦不多言,转身出了枢密院。
      许飞转向博罗道:“相公今日太孟浪些个。所谓不以成败论英雄。文丞相纵败,也是南人大才,相公何侵凌若是?”博罗虽是枢密副使,太子詹事却与同品秩,且他又奉青宫,不欲得罪新贵。因也不与他争辩,只说:“明日御前奏闻,我必奏上,此人断断不能留!”
      张弘范笑道:“枢密行差了。我想人之可杀,以其畏死。文丞相不畏死,你杀他则甚?”众汉臣一齐劝博罗,国人将领也有要杀的,也有感佩文丞相,要放的。许飞亦不与他每多说,辞别众官先出去。
      文山回了兵马司,坐在土牢中,暗暗回思这一番折冲:自己已郁结多时了,至此方当众明志,心始快意;想至驳到博罗失态、众人缄口处,不禁笑出声来。正自一遍遍回思时,狱卒来道:“有丞相旧识在此相候一日矣。”文山正疑惑:莫非又是留梦炎辈不成?我已向北朝君臣表明心迹;此辈还来见我何为?
      正自疑心,见走进来一人,却是同乡张弘毅号千载心者。文山知他是隐士,从未出仕过的,惊起道:“千载不好好的在庐陵,怎来此了?”说话间张千载已拜过道:“千载已在兵马司后赁了一间屋子住,早晚在此侍奉丞相饮食,乞丞相允准。”
      原来文山当日显贵时,屡辟千载为官,千载不肯赴。今日自己在北朝为楚囚,举目无亲;不料却是他千里迢迢赶来照应。文山感激不已,忙扶起张千载,叹道:“天祥已是将死的人,何用千载公废心?”张千载道:“丞相休恁的说!千载受丞相恩重,无以为报。丞相在一日,千载奉侍一日,绝无二话。”
      文山握着千载双手,不知从何说起。看张千载神色却有些躲闪,暗思:千载必定有难处,我须不连累了他。因直问出来:“千载有何事故?当着天祥面,不妨直道。”
      张千载亦自犹豫了半日。本是不知该如何说;然而此是丞相家事,到底不好全然瞒过丞相去;因道:“今日王积翁先来寻某。他已做了伪朝的户部尚书,他长子王都中又入了伪朝质子军,进东宫国子监里读书。近来王都中却在东宫道观里偶然邂逅二小姐,才知夫人与二小姐、三小姐都在东宫为奴婢。前几日听丞相来了北,二小姐作书托他交与大人;王都中因要赴外任,也出了质子军,将书信带出宫,王积翁把来托我转呈丞相。”
      文山不意是二女柳娘来书,悲喜交集,连忙接过了书信,抖索着双手,拆开看时:
      自空坑被俘,二位姨娘先随宫人遣出,分嫁匠人。其余家人都流落大都,不知去向。唯娘与儿三人来在东宫,日诵道经,不闻外事。月烈公主来,云要下嫁靖州,使儿随去。娘与三妹并不同往,要在此等候爹爹消息,是今番又要骨肉分离。试问爹爹,今后之事,如何较计?
      文山不看则已,看一句,一回心如刀剐。捧着片纸,一遍遍读过去,不肯放手,紧紧贴在胸前,就如怀抱女儿一般,到底忍不住,吞声痛哭。张千载看文山大动悲怀,也无言可劝。因道:“王都中已领了外任出京,恐难发书回与小姐。我听狱卒说,也有伪朝贵人时时来探问丞相,不知能为带书信入宫否?”
      文山缓了半日,道:“不劳彼辈。吾到河北时,听家铉翁说,已赎出百五贤妹来,亦在京城。我就作书,烦千载为我转与百五妹子罢。”笔下一行,泪下一行。书道:
      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
      写了这一句,又要再写别语,竟不知言至此,对着爱妻、女儿、妹子,还有何语再说:要说忠义言语,是自己,早已尽知了。大言光明,可奉君、可示敌、可激群下、可砺自己;却何必向至亲骨肉去言?欲再诉衷肠,到底不能:是自己已割舍断去所有日后,不能为一计;累人误人,都是自己。再有万千歉疚,九转柔肠,唯有等来生再图补续了,今生今世,有何面目更对伊人说?书不成句,又尽涂了。方寸大乱起来。忠义期于必尽,而一生情爱安归?天乎人乎,果何道乎!
      张千载看着文丞相,写一行涂一行,搁了笔,复掩面坐床,倚倒在土壁间恸哭,哭到哽咽失声。一时擦了泪,弓着背却向桌前翻起书稿来,看他伛偻身影,倒似刹那间老了十岁。文山翻了半日来北途中做的诗稿,拣开了数页,摊在案前,却恭恭敬敬、工工整整向笺上誊起诗篇来;
      《邳州哭母小祥》
      我有母圣善,鸾飞星一周。去年哭海上,今年哭邳州。
      遥想仲季间,木主布筵几。我躬已不阅,祀事付支子。
      使我早沦落,如此终天何。及今毕亲丧,于分亦已多。
      母尝教我忠,我不违母志。及泉会相见,鬼神共欢喜。
      《过淮》
      北征垂半年,依依只南土。今晨渡淮河,始觉非故宇。
      故乡已无家,三年一羁旅。龙朔在何方?乃我妻子所。
      昔也无奈何,忽已置念虑。今行日云近,使我泪如雨。
      我为纲常谋,有身不得顾。妻兮莫望夫,子兮莫望父。
      天长与地久,此恨极千古。来生业缘在,血肉当如故。
      《乱离歌六首》
      有妻有妻出糟糠。自少结发不下堂。乱离中道逢虎狼。凤飞翩翩失其凰。将雏一二去何方?岂料国破家亦亡!不忍舍君罗襦裳。天长地久终茫茫。牛女夜夜遥相望。呜呼一歌兮歌正长。悲风北来起徬徨。
      有妹有妹家流离。良人去后携诸儿。北风吹沙塞草凄。穷猿惨淡将安归。去年哭母南海湄。三男一女同嘘欷。惟汝不在割我肌!汝家零落母不知。母知岂有暝目时。呜呼再歌兮歌孔悲。鹡鴒在原我何为。
      有女有女婉清扬。大者学帖临钟王。小者读字声琅琅。朔风吹衣白日黄。一双白璧委道傍。雁儿啄啄秋无粱。随母北首谁人将!呜呼三歌兮歌愈伤。非为儿女泪淋浪。
      有子有子风骨殊。释氏抱送徐卿雏。四月八日摩尼珠。榴花犀钱络绣襦。兰汤百沸香似酥。欻随飞电飘泥涂。汝兄十三骑鲸鱼。汝今知在三岁无?呜呼四歌兮歌以吁。灯前老我明月孤。
      有妾有妾今何如?大者手将玉蟾蜍;次者亲抱汗血驹。晨妆靓服临西湖;英英雁落飘璚琚。风花飞坠鸟鸣呼。金茎沆瀣浮污渠。天摧地裂龙凤殂。美人尘土何代无。呜呼五歌兮歌郁纡。为尔遡风立斯须。
      我生我生何不辰。孤根不识桃李春。天寒日短重愁人。北风随我铁马尘。(旧作止此)
      初怜骨肉钟奇祸,而今骨肉相怜我。汝在北兮婴我怀,我死谁当收我骸?人生百年何丑好,黄粱得丧俱草草。呜呼六歌兮勿复道,出门一笑天地老。(见信新补)
      途中有三诗,今录至。乱离歌作未完,柳女信来,为缀作全篇耳。言至于此,泪下如雨。
      一读此三诗,便见老兄悲痛真切之情。事至于此,为之奈何!兄事只待日后千二哥处分,造物自有安排。
      一可将此诗呈嫂欧阳氏,归之天命。仍语靓妆、琼英,不曾周旋得,毋怨毋怨!徐奶以下皆可道达吾此意。当此天翻地乱,人人流落,天数,奈何奈何!
      一、可令柳女、环女好做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更哽咽。
      一、此诗本仍可纳之千二哥。
      兄文天祥家书达百五贤妹。
      书毕,一遍遍吹干墨痕泪迹;方方正正折起缄过了,递与张千载。因道:“天祥生死在这几日了。公若寻着百五妹子,可缓缓的告嘱他,教他少些惊怕。收尸停灵等事,仍待千二哥与我嗣子来,休教他女孩儿家再行失惊伤痛。其余的话,他每见信自知。”千载含泪接了,自出去寻文懿孙。
      文山因问狱卒,枢密院结奏几日后可得刑。狱卒道:“明日是冬至节日,按制逢节日、皇帝寿诞、国家景命停刑。便是枢密院定了斩决,也须过了这几日再说。”文山暗思:待过了冬至,必得死矣。且横下心来,不去思念。安心只候死期。
      却说张弘范自枢密院回府后,便觉支持不住,病倒在床。当夜瘴毒大发,下痢数度,战栗终夜,自知不起。张珪因年终回来述职,此时也已在府里,因唤之来床前道:“我以杀伐过重,获罪于天。然而勋业已成,死且无憾。我死后,汝兄弟今后皆当专心治学养生,勤政爱民。”又密嘱了张珪几句。次日,弘范沐浴易衣冠,使小鬟扶掖至中庭,面阙再拜。退坐后,命酒作乐,请旧日军里亲故来,宴上一一从容言别。
      博罗去寻阿合马,要次日御前奏闻一同上奏。时元时无常朝,唯中书、枢密、御史大员日轮有御前奏闻,非机要人不能入觐见,博罗只要找说的上话的,先找阿合马。
      谁知阿合马是最精明的人,那日一回见面,就知文丞相断不肯为北朝官,进不的都省,也就不理会他生死,更不兜揽是非了。且阿合马自从长子呼逊被撤了枢密职,一向自守着规矩:不与枢密院的私下议公事,是故也并不来与枢密院首领下话。张易、张文谦两个汉人,谁肯与博罗陪奏这话?都托事走开了。博罗又来寻将帅,谁知李恒等旧日征南的将领却都被请去了张弘范府里坐地,抓人不着。
      博罗只得会同几个国人将领来奏闻,自先奏:“文丞相桀骜不能驯,陛下留他无用,愿杀之。”皇帝不允。博罗道:“天上的雄鹰再雄壮,不肯受陛下教化,反使伤人,又有何用?”麦术丁也奏请杀文丞相,以绝江南后患。中有帖木儿不花者,久在阿剌罕帐下,建功甚多,已升为都元帅,也随来陪奏。此时道:“文天祥弟文璧来表,求觐见陛下。”忽必烈问:“是哪个文天祥?”博罗道:“就是文丞相。”原来忽必烈不知文山名讳,只知是“文丞相”,闻言因叹嗟良久,道:“文丞相是好人也。”帖木儿不花奏道:“文璧是文丞相二弟,是将惠州城子归附的,现任惠州总管。”忽必烈嘉许道:“是孝顺我底。待他来,量其人才,可授大官。”
      忽三重门外,传急报说:“昭勇将军、建康宣慰使张珪在外候宣。”一宫君臣都大惊。忽必烈惊起道:“九拔都死矣!”命速宣张珪入殿。张珪趋入哭拜于地,奏说:“家父实于今日巳正时分端坐而逝。臣父临终前手书遗表,命臣速启至尊。”忽必烈即命呈上遗表,亲览之,只有一行字:
      文天祥忠于所事,愿陛下释之勿杀。
      忽必烈堕泪道:“九拔都临终前,唯念此事乎?” 遂禁言杀文天祥之事,又命官里与九拔都治丧。博罗暗思:“也罢,若直杀死了文丞相,倒成全了他。我本也说不急着杀他。且禁持些日子,看他还硬不硬?”也就歇声。
      元朝无守丧旧制,张珪发丧毕,仍回建康宣慰司去了。董文炳、耶律铸等听张弘范遗表,皆叹道:“英雄惜英雄也!”文山在狱听说,惊道:“淮阳死矣!”也为落泪。等过了冬至,仍不闻行刑。只得一日日相候下去。唯有读书作诗聊以遣闷。
      正是:
      寥阳殿上步黄金,一落颠崖地狱深。苏武窖中偏喜卧,刘琨囚里不妨吟。
      生前已见夜叉面,死去只因菩萨心。万里风沙知己尽,谁人会得广陵音。

      亦知戛戛楚囚难,无柰天生一寸丹。铁马行鏖南地热,赭衣坐拥北庭寒。
      朝餐淡薄神还爽,夜睡崎岖梦自安。亡国大夫谁为传,只饶野史与人看。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657678/43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