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难成眠

　　园子里的戏台上在唱天仙配，璃疏坐在桌边挨个挑盘里的点心吃。
　　傅不姒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戏，突然问：“真有天上的仙女能看上凡人么？”
　　璃疏点头：“自然是有的。”
　　东方帝君曾托连兮找她讨过一剂忘尘散，给他那位恋上凡人的女儿用。听连兮说这位帝姬纠缠那名男子三世，神魂都快耗尽了。
　　至于别的不太能求到她这里的，大约要么在天罚台被劈死，要么便重入轮回投胎凡人，就算厮守，也至多一世而已。
　　傅不姒看着戏台喃喃：“图什么呢？”
　　璃疏想着当日在水镜中见到的帝姬，尽管因神魂损耗有些清瘦，精神倒还算不错，看着她的眼神晦涩而隐忍，却唯独没有祈求。
　　她那时不明白，现在想来，那位帝姬大约并无后悔。
　　但她摇头，对傅不姒道：“我也不知。”

　　苍央来接她，一路畅通无阻，宫人对此都见怪不怪，总之帝后对他们向来是宽待的。
　　她们知道，偶尔苍央还会替国师送些东西给皇后。
　　今日是一株花，明日是一块石头，又或者是他们出去许久后带回来的什么小玩意儿。
　　皇后的身体也就随着时节时好时坏。
　　明妃的孩子都会跑了，皇后依然无出。
　　宫里的新人也多了几位，新得的小公主玉雪聪明，很得皇后喜爱，便是今日看戏也带在身边。
　　见苍央来，她戏谑道：“这才半日，便等不得了。”
　　苍央低头行礼，起身时眼尖地看见她鬓角新添的几根白发。

　　没过几日，他去送一颗辟邪的牙给她，还未进门，便听见李濯的怒吼：“福安才两岁！就要被你当做筏子！你怎会变得如此！”
　　难怪一路进来都无人。
　　苍央停在门前，听见傅不姒温和回道：“福安是我一手带大，圣上多虑了。”
　　苍央抬手敲门，打断了李濯将要出口的话。
　　看见是他，李濯深吸口气，丢下一句“我晚上过来用膳。”便大步离开。
　　苍央说明来意，傅不姒接过那颗有她手掌大的牙，放在桌上慢慢打量。
　　她唇角含笑，突然问他：“你为何不高兴？”
　　他看着傅不姒，说：“你叫他圣上。”
　　傅不姒动作一滞，刚刚泛起的那点喜悦也淡了：“皇帝自然是圣上。”
　　“妖祸前一年的春天，你们赁了一条画舫约我们去曲江游湖。我为了买周记的糕点，去得早一些，到那里时你正将他按在柱子上，他低头吻你，他叫你，婉婉。
　　“后来下起小雨，他揽着你看江边的荷花，雨快停的时候，他撑开外袍，你们小跑上画舫，一同滚了进去，我听见你喊，泓之。”
　　傅不姒沉默良久，才道：“是么。”她笑了一下，看向苍央，“多谢你还记得。”
　　苍央没接话，他记得，是因为就在那时，他发觉那些令他烦躁气愤暗自欣喜又忍不住靠近的东西突然有了形状，原来他想要的是这样。
　　傅不姒摆摆手：“东西送完了就回去吧，平白让我难堪。”
　　苍央行了一礼转身告辞。
　　傅不姒倚在桌边，手指轻柔地抚上细腻洁白的辟邪牙齿，未发一言。

　　孩子长起来真是快极了，几乎一年一个样。
　　仿佛是眨眼间，大皇子便到了搬去东宫的年纪，成为了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而璃疏和苍央在外的时间越发地长，后来索性在借月台留下个传讯的法器，一消失便是几年。

　　璃疏收到李濯的消息赶回长安时正是一个雨天。
　　含元殿的海棠花被打落一地，李濯和傅不姒坐在一张软榻的两边，打眼一看，傅不姒的精神看上去比李濯还好些。
　　看见她进来，傅不姒眼睛一亮，冲她招手，让她过来坐在身边。
　　璃疏伸手搭脉，傅不姒由着她去，等她收回手，才高兴道：“你看看我找到什么了？”说着将手边的刀拿起来，璃疏认出来，这是她的佩刀。
　　傅不姒手指抚过刀鞘，拔刀转腕，利落地削掉窗外的半枝海棠，她用刀锋挑着花递到璃疏面前：“送你。”
　　璃疏看着花枝，眼前年华衰退的面容和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除妖师渐渐重合起来。
　　她接过海棠，笑着别在自己衣襟，说：“恭喜。”
　　傅不姒拄着刀，闻言笑起来：“茫茫天下，偌大长安城，竟只有你懂我。”又叹，“还有你懂我。”
　　“这般牢笼，我今日得以解脱，幸甚。但我怎今日才得解脱？我应当早点找到它的。”傅不姒唇角含笑，面露遗憾。
　　她目光落在窗外，回忆般道：“我最近总是梦见先帝。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紫宸殿，他穿着一身赭色常服，温和又不失威仪，我们坐在一处用饭，就好像寻常人家一般。”
　　“那真是很好的时候。”她说。

　　璃疏看着傅不姒睡过去，和沉默的李濯一起站在廊下。
　　过了很久，他才问：“没有办法吗？”
　　璃疏听出他声音里的艰难，但还是道：“我只能救命不该绝之人。”
　　年过半百的帝王佝偻着腰背：“要是没有当初那场妖祸……”
　　璃疏抬头，看着从她能看见起就越发混沌的天空，缓缓道：“天意如此，陛下。”

　　子时过不久，皇宫中便响起了钟声。
　　钟鸣三九，皇后薨逝。
　　魁星楼的最高层，四面窗户大开，灯烛长明。
　　璃疏立在窗前，遥望大明宫。
　　“我曾遇到过他们。”她这样开口。
　　“我说过，我那位便宜师父爱慕过一名女子，女子名为傅婉，她有一良人，叫做李泓。他们夫妻品貌俱佳，感情甚笃，生的两个孩子都很烦人。”说到这里，她短促地笑了一下，接着道，“可惜，那一年秦淮河一处大坝被炸毁，洪水带走傅婉和他们的孩子，那个国家分崩离析，李泓也在一展抱负之前便被人杀死。
　　“铁蹄南下，王朝消亡。
　　“当初是生死无常，使他们不得厮守。但如今得以厮守，却又无法白头。世事总是如此不得两全么？”她声音平淡，透着一股无端的俯瞰。
　　苍央走上前，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能看到坐在长阶上的帝王，月光洒在他身上，如同霜雪。
　　岁月蹉跎，终将当年槐树下的少年郎改了模样。
　　“神君就是因为他们才留下的吗？”虽说早有猜测，但直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是这般渊源。
　　她点头，又摇头：“凡人的爱憎......”她停下，似乎是想了一会，兀然笑道，“如此愚昧，却又如此美丽。”
　　璃疏的侧脸专注而晦暗，苍央蓦然从中窥见一丝别样意味，就好像，她留在这里，并非是因为旧时情谊，而是想看一看，这凡人的爱憎，这些她没有的，却又喜爱欣赏的东西。
　　片刻后，她转身：“走吧。”
　　说罢挥袖，灯烛俱灭。

　　又过几年，璃疏和苍央刚从一处坟茔中的秘境出来，就接到李濯的消息，请他们回京一趟。
　　算算日子，这消息已过了四五日。
　　他们一路乘着法器往长安去。
　　这时便是璃疏不说，苍央也注意到他身上的禁锢越来越松，这只能说明，天地清气越发无常了。
　　但李濯说的却与他的猜测都不相干。
　　他说陆钊很久没回来，应当是死了，请璃疏去给他收个尸。
　　这倒不难。
　　陆钊身上有璃疏给的一瓣金莲，他们顺着气息找到一处大妖的巢穴，从璃疏右手小指上延伸出来的浅淡金光至连到大妖腹中。
　　璃疏轻叹口气，这可有些麻烦了。
　　她拔剑出鞘，剑身一抖，瞬息绷直。阳光从环形的岩壁之上落下，化作她的剑光，四处绿意葱茏，她行走间蒲公英被吹散，沾在她裙摆，又被大妖的吐息拂走。
　　这只大妖他们磨了三天三夜，蒲公英和血肉混在一处，不分彼此。
　　最终是苍央护着她硬生生扛下大妖一击，再由她将它一剑穿心。
　　剖开妖腹，只剩了半身血肉的陆钊滚落在地，璃疏浑身浴血，走到他面前。
　　苍央也是满头满身的血，其中不乏他自己的，他正给自己疗伤，就听见璃疏问：“你的莲牌是哪里来的？”
　　他惊讶抬头看去，只见陆钊大睁着眼睛，嘴唇还在翕动。
　　璃疏又抛了一瓣金莲到他身上，声音平静中还略带笑意：“说说吧。”
　　陆钊这下终于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救我，我就告诉你。”
　　璃疏轻笑，血珠从她发梢滴落：“你不知道么？”她睇着他，轻飘飘道，“你已经死了。”
　　陆钊烂得坑坑洼洼的脸扭曲起来：“不可能！”
　　“你再多浪费一刻，你的三魂便将燃尽，连转世投胎都不能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陆钊却激动起来，声音尖利：“不可能！”
　　“你的脖颈都只剩一团烂肉了，你说你是怎么发的声？”
　　陆钊的声音戛然而止。
　　继而愤愤道：“你害我！金莲……你害我！”
　　璃疏偏了偏头，挑开陆钊破碎的皮肉，那一点金光格外显眼，她反问：“谁教你这么用它的？”
　　陆钊再次沉默。
　　璃疏提醒他：“你还有半刻。”
　　陆钊死白的眼珠盯着她：“南诏曲过山脚，有一洞窟，直下百丈，有一处裂隙通向地下河，顺着地下河走到一处开满紫色小花的浅滩，我就是在那里的河底找到的。”
　　璃疏点头：“多谢。”抬手收回莲瓣。
　　陆钊大喊：“我不服！我不服！我偏要与天争一寸！我……”
　　金莲收回，璃疏的尾戒又变得完整，陆钊的尸体也再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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