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九月上旬，宋二公子的病情每况愈下，已经难以起身，好在神智清明，还惦着乔若初被绑一事，每日都向阿康询问进展。
　　宋昱一直为此事周旋，外出五日后归来，见弟弟比走时愈加虚弱，心疼得仿佛被不见形状的手狠狠抓了一下，只得宽慰宋离道乔若初一事已有眉目，叫他不必担心。
　　宋离闻言神色淡淡的，不知是不为所动，还是没有力气做出多余的表情，只说了一句：“你且妥善权衡罢。”
　　宋昱握住宋离的手，温声笑道：“自然。”
　　等宋离再次睡下，宋昱才敛去笑容，出来发现夜十一已经候了他许久。他正好也想找夜十一了解一下宋离的病情，便重新挂起笑容迎上去。
　　夜十一近来的忙碌程度不亚于宋昱，整个人比之前又消瘦了一圈，宋昱甫一走近，便从对方身上闻到了浓重的药草味，内中还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微弱而经久不散。
　　他作揖道：“先生何事？”
　　夜十一问：“乔若初怎么样了？”
　　他竟还关心宋离以外的事，宋昱稍显诧异，回道：“我正在查。”
　　夜十一明显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宋昱又道：“已有头绪了。”
　　会对宋家说出“择木而栖”这四个字的人，宋昱一听便知是那位二皇子了。然而二皇子隐晦地向他表明了身份，行事却没有留下任何证据，甚至目前所有看似可靠的证据全都指向了当初的四皇子、如今的安王身上。
　　至此宋昱彻底明白了二皇子的手段。将皇城闹了个天翻地覆的皇子夺嫡，也不过是二皇子为了让自己从幕后转到台前而设计的一出戏码。他深知众位皇子中属自己这个娼妓之子根基最为不稳，即便当时篡位也难以服众，于是先设计诸位皇子斗个两败俱伤，再出面稳持朝政，果然赢得了一个行事得体的好名声，接着又扶持名正言顺却已失去人心的大皇子上位，自己只受了一个“宁王”的封号就托病不出，实则是新一轮的韬光养晦，于暗中不断拔除异己。
　　现在二皇子的手就伸到了他的竞争对手安王这里。
　　乔家世代簪缨，在南平国内举足轻重，原本便是安王一派，可惜安王在夺嫡一役中损失惨重，不再信任乔家是真心扶持自己。这个关头丢了乔五小姐，乔家查来查去发现矛头指向安王，主动跑去向安王求证。安王本就对乔家有了微词，听闻此事更是怒不可遏，误会难以说清，双方生了嫌隙，正闹得欢快，而宋昱没有证据，无法取信乔家，一时也难以找到乔若初的踪迹。
　　夜十一有些烦躁：“你尽快救她出来吧。”
　　宋昱露出疑惑的神情，夜十一又道：“我要宋木归的命。”
　　念离被勒令守在侯府，只要看到乔若初平安归来，就可以安心赴死了。
　　“木归？”宋昱一愣，随即了然，提醒夜十一：“即使乔若初没有回来，他的命也是宋家的。”
　　夜十一递给宋昱一个冷冷的眼神，宋昱便懂了——想必真到念离该死的时候，无论是他还是夜十一都不会让念离多活半刻。但是夜十一希望乔若初回来，是因为宋离希望乔若初回来。
　　思及此，宋昱阴沉道：“我自当尽我所能。但若阿离先有不测，我宁肯牺牲乔若初，也绝不会让宁王善终。”
　　这就是宋昱所谓的权衡。
　　夜十一揶揄：“乔若初可是个美人儿，可惜了。”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让这位宋家少主眼中的肃杀之气减灭半分。
　　宋昱看向不远处宋离的房间，大门紧紧合着，内间宋离正在小睡，阿康寸步不离候在床边。
　　“父亲非常疼爱阿离。”他忽然说。
　　夜十一不想花心思猜测宋昱话中之意，等着他自己说下去。
　　宋昱接着道：“阿离随我离开汀兰时，父亲一路送到未名湖边——父亲想必也不希望那一面成为永诀。”
　　他在提醒夜十一，宋离的性命对宋家来说是如何重要。
　　夜十一哂笑：“宋公既然如此重视儿子，怎么不亲自来看？”
　　宋昱蹙眉道：“您明明知道，如今本家只有父亲一人。”
　　宋琼阁作为宋家本家，乃宋家命脉所在，一旦被攻破则后果不堪设想，故而宋家历来便有一个规矩：必须随时有至少一位拥有家族决策权的本家成员于宋琼阁内坐镇。
　　这是为了在任何突发状况下，本家内部都有一位可以独自扛起宋氏全族荣辱的首领出来主事。如今在宋家拥有如此地位的人只有四个：身为家主的宋安年，与宋安年这三位超群出众的公子。
　　现状是三位公子都在外或奔波或卧床，宋琼阁内只有宋安年一人。作为宋家家主，无论如何心急，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儿子而弃整个宋家于不顾。
　　夜十一沉默片刻，笑道：“宋公将爱子交给我，是因为我曾答应他一件事。”
　　把宝贝儿子交到夜十一这种人手上，宋安年当然不会放心，正如宋昱如今也是如此。夜十一从来不曾妥协，可那时为了得到宋离，在那间光线昏暗的会客堂，他选择放低姿态，让宋安年看到自己的诚意——
　　他郑重其辞地许下了承诺，他说他不会让宋离死去，否则，他将以命抵命。
　　这是他见到宋离的条件。
　　夜十一活动了下脖子，说起话来还是懒懒的，却很坚决：“所以不必惊动宋公了——若宋离死在定北候府，我保证，他不是唯一一个死在这里的人。”
　　因为前半生实在是太孤独了，刚一抓到手的温暖，便将后半生，也赌在了宋离身上。

　　然而对夜十一来说，乔若初的安危很快就变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情，因为宋二公子自那天睡去后，就再也没有醒来。
　　夜十一在宋离床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有一下没一下地想着，宋离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宋二公子想必也是知道的，自己每一次睡去都可能成为诀别，所以把每一次都当做最后一眼。那时他拉着夜十一的手轻声问：“先生，我茶园的秋茶怎么样了？”
　　如果让这样的话成为诀别之言，未免就太过遗憾了罢。
　　阿康端茶进来，看见夜十一又把自己挂在椅子上出神，犹豫再三问：“先生，您还在等什么？”
　　夜十一回头看他，不答反问：“宋离的茶园怎么样了？”
　　“是三少爷在打理。”阿康示意夜十一道：“您最近喝的，就是三少爷送来的秋茶。”
　　夜十一盯着手里的茶盏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很久都没有考虑过喝茶这件事了，甚至没有意识到阿康每日送来给他喝的东西便是茶。
　　阿康又问：“您到底在等什么？少爷已经——”
　　“闭嘴。”夜十一打断他，“宋离就是要死，我也会拉你陪葬，黄泉下你可以继续侍奉他，还担心什么？”
　　“先生！”阿康低吼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没好气道：“我先告退了。”不等夜十一说话就自行退了出去。
　　夜十一呷口茶，静了片刻，才对着床上那人道：“你宋家的公子个个都是不错的，只是……”
　　只是你种的茶最好。
　　念离一直守在门口，自然听见了内间的争执，阿康出来时他看到对方红肿的眼睛，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面无表情道：“成日哭也没有用。”
　　阿康此刻简直讨厌极了这些暗卫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委屈地嘟囔：“如果救不回五小姐，你一定哭得更惨。”
　　“不。”念离不假思索：“我会陪她一起死。”
　　阿康一怔，回头看了看屋内，好像忽然明白了夜十一在等什么。
　　因为夜十一也有害怕的东西。
　　念离随着他的视线一起看过去，低声道：“先生现在的把握很低。”
　　阿康抖着声音问：“多少？”
　　夜十一没有说过这些事，但是念离寸步不离守在侯府，知道每日有多少人进来，又有多少人被抬了出去。他道：“十活二三。”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宋昱风尘仆仆赶了回来，阿康立刻扑上去哽咽道：“大少爷，少爷他、少爷他……”
　　宋昱飞快地回了一句“我知道”，推开阿康快步走向宋离房间，看到门口的念离时脸色一沉，冷冷道：“跪下。”
　　念离单膝跪了下去，宋昱越过他直接走到床前，问夜十一：“怎么样？”
　　夜十一答非所问：“乔若初呢？”
　　宋昱蹙眉道：“乔若初在安王那里。”
　　乔家三番五次向安王要人，安王本是无辜受冤，自然交不出人，双方吵得不可开交时，宁王暗中怂恿安王，说自己已经救下了乔若初，愿意送给安王拿去跟乔家交差，但既然乔家将要倒戈他处，还不如留着乔若初作为人质要挟乔家，乔若初是乔老太爷最疼爱的孙女，有了乔若初，乔家从此必然死心塌地为安王办事。
　　安王以为妙计——反正乔家对自己已不再忠心——便千恩万谢地从宁王手上接过了乔若初，殊不知此举让他彻底失去了乔家的支持。
　　这步棋走得很妙，由始至终宁王都没有出面，乔家针对的也是自己曾经扶持的主子安王，就这样安王失去了左膀右臂，不再成为宁王的威胁。
　　“宁王也是帮了我们。”宋昱道，“从安王手底下救人要容易得多，乔家正在想办法稳住安王，我三弟已带暗卫赶去救人。”
　　夜十一漫不经心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宋昱沉默半晌，再次开口：“以阿衍的能力，不出三日乔若初就可以回来——希望那时先生已经做好了准备。”
　　夜十一伸头去喊还在门口跪着的念离：“听见了吗，你最多还有三日可活了。”
　　念离将头埋得更低：“属下多谢少主。”
　　夜十一又哂笑道：“还有，我以心换心，并非只十活二三。”
　　没想到那时的对话被夜十一听见了，阿康脸上一红，问：“那是多少？”
　　夜十一勾起嘴角：“用宋木归的命么，加上宋家少主的修为护体，十取八龘九还是没有问题的。”
　　“欸？”阿康吃惊地看向宋昱，宋昱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我的修为？”
　　夜十一道：“以宋大公子的内功造诣，想必对令弟的身体恢复是很有帮助的。”
　　“呀。”宋昱听出夜十一话里的调侃，故而只是笑了笑，“能够帮助阿离，实我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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