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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苏秀行
又是这个梦。
苏秀行知道,这是所有名列辰月“刀耕”计划的棋子,每晚都必须苦挨的噩梦。然而这持续了多年的梦境,终于在几个月前,发生了变化。
“孩子,等待被救赎么?”他再一次听见这声音,努力地睁眼,远远的一个黑影渐渐变大,直到完全清晰。一个老人穿着黑袍,须发皆白,手中握着一根细木杖。他是天地尽头孤独堡垒的行者,对着天空呼吸,在吊起他的骷髅塔下经过,目光落在无尽的远方。
“孩子,等待被救赎么?”
老人的声音如雷霆,如神谕,发聩震聋。他身上的剧痛消失了,温暖的触感包围了他。他啜泣着伸出手去,想要握住老人那双苍老干枯的手,像一只离群的鸟儿找到了家。但是他还做不到,老人的黑袍飞扬着,在雪野上远去。
“你知道何处找我,只消相信自己的感觉。”老人在天地尽头轻声说道,而后他如雪化一般消失了。
这个熟悉的梦,本该就此终结,可缥缈的雾气包围了他。
待视线重归清明,他已经站在一叶扁舟之上,正在浓雾中泛舟水面。他的小舟所到之处,平原化作一道裂谷,载着他前行的湖水,徐徐将他送向世界的中心。水面笼罩着一层温暖的水汽,这片水愈发靠近目的地,就愈热,已然慢慢变成了温暖的大湖,水下生机盎然,蓬勃的绿色充斥着水下深邃的世界,红色和白色的莲花盛开在水面上。
星空中满是高旷、狂暴和凄厉如龙吟的声响。整个空间剧烈的震荡,成千上万的只剩下枯骨的鸟儿,从天空里落下,惊恐地翻飞,碰撞,化为碎片。地上是皮肉尽褪,仅余骨架的走兽。它们奔突向前,发出无声的嘶吼,只剩下尖牙的口腔涌出一片惨白的雾花,掀起一片潮汐似的尘沙。一片又一片诡异的莹蓝之中,闪过星辰一般锁碎又璀璨的光点,只是那光太短暂,风声未尽,便已湮没无踪。可烟雾聚而不散,竟渐渐连成一片,一层层垒上去,直上云霄,接触到骨鸟干枯的碎片,竟隐隐有雷电轰鸣之声。
一个小小的孩子背上披着一件红衣,蜷缩在世界的中央。双手紧紧抱住双腿,暴露了他的恐惧,精致的面容却波澜不惊,他依旧抬起头,仰望震怒的苍穹。眼中化不开的凝黑,将孩子的身体染成了浅灰,与外界的姹紫嫣红格格不入。
孩子脚边蜷缩着一只三色的花猫,正睁着一双竖瞳的金色眼睛,头上暗色的花纹怎么看都像是被胡乱抹上的墨迹。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还是不得不在心中暗叹:这只猫就像是在戒备地盯着我一般……
忽然,那孩子似乎发现了什么,略带惊惶地转头看向他。
与此同时,吸食了色彩与光芒的领域开始骤然扩大。被领域吞没的骨鸟都化为灿烂的金色火焰,燃烧着散发自己最后的生命里,唯独留下了那只泰然自若到令人震怖的花猫。终于,骨鸟在短暂地滑翔后化为光雨、流星洒落天际。在这庞大的空间里满是骨鸟们惊恐的嘶鸣,就像一千万个恶鬼在地狱的血池中嚎叫。被枯血染做深褐色的火焰,从遍地散乱的枯骨中升腾而起,突出冰冷的气息,将周围的一切引燃,绽放着灼目的冷光。
领域范围之内的无数鲜花绿叶、泥土丫杈,恍若金石,瞬间融化。液滴悬浮起来,围绕着孩子稚嫩的身躯旋转。那些光亮的液滴不断地碰撞燃烧,其中不断有东西化为灰烬,坠落消散。剩下的液滴越来越明亮,仿佛淡金的灯火。
世界在他眼中颠倒,而他则在模糊中下坠。他只能默默旁观着孩子以其自身的力量淬炼着这世界中的生命,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孩子的眼神悲哀而决绝,熟悉得可怕。
昏暗血红的天幕刹那被幽深的绿色掩盖,他感到一个柔软的怀抱接住他,那是阵异常柔和的风——在这样可怕到荒唐的世界里,竟是如此格格不入。
已然暗淡如萤火的液滴碰撞着汇聚,在孩子手中,慢慢聚集,化为一柄造型诡异的巨大弓箭和一把青铜长剑。长弓通体黝黑,其上却流光溢彩,水一般波动出圈圈涟漪,如锁链将这些不相容的光与暗绞合在一起。难道是天驱引以为傲的魂印兵器?但见识如他,便能看得出,哪也仅仅是相像罢了——那是秘术创造的武器!
孩子紧了紧披在肩上的红衣,拍拍自己的小腿,给自己打气,绷紧了的小脸儿上满是对入侵者的愤怒与恐惧。
他这才发现,那件衣服太大了,也太妩媚,并不适合那孩子,更何况,那还是一个女人的衣服。
而那孩子虽然生得隽秀,但到底还是能看出男孩儿的轮廓,而且让他看了便心生亲切:难道我在哪里见过这孩子?
排除掉这股奇怪的熟悉之感看来,这孩子就像是依赖母亲的小少爷,偷偷披了母亲压在箱底的嫁衣,调皮之中,比之之前的老人,反而多了几分灯火气,真实而容易亲近。
但是他错了,下一个瞬刹,他已经从孩子眼中看到了对方的淡漠和玩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无边无际的轻蔑其中,竟还夹杂着一丝恐惧!那样睥睨天下的眼神里,竟会有恐惧!疑惑的尽头,便是令人彷徨的不安。忐忑的压迫之下,他忽然福至心灵,他似乎曾经从一个白衣人眼中看到过这种强大的矛盾:这恐惧会让对方变得不择手段,不是掠夺,便是毁灭!
孩子站了起来,并在站起身的过程中,成长为少年。少年一手持弓,一手持剑,将青铜的剑,搭在在弓上,竟转身面对着他,将剑射向自己心口!
一阵灭顶的无力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失去了力量,一柄影子般的哑光长剑插入了他的胸口,少年射出的箭,仅仅依凭附着在影子上的余威,就把他的整个心脏贯穿了,那股力量照亮了他的眼睛,在心口亮起灿若朝阳的炽白火焰,如心脏般跃动着。
随着小舟—起沉入那片盛开了莲花的水面时,他木然地仰首看着天空,少年那张娇俏如女人的脸,出现在一朵朵莲花上,微微笑着看他的死亡。
他忽然想起自己究竟是从哪儿见过这个少年,他又怎么会忘记:这便是他表哥百里恬儿时的模样!
漆黑的屋舍中,苏秀行整个人从床上坐起,冷汗淋漓,泪水横过面颊,回到了现实之中,身上的被子被汗浸透,在秋末的夜里平添了几分寒意。他微微颤抖的手遮在眼前:为什么失踪许久的表哥,会以那样的姿态出现在自己的梦境?
同一时间,一群人从一成不变的噩梦中惊醒,脑海里都回响着同一句话。
“孩子,等待被救赎么?”
而远在天墟的月轮之殿里,范雨时从冥想中惊醒,一身都是冷汗。面前不远处是那张莹然生辉的榉木棋盘,不知多少枚棋子翻滚在那张棋盘上升腾变化的光焰里,像是漫天星辰旋转变化。还有一些棋子已经散落在周围的地上,代表已经死了的人。
那张棋盘就是“刀耕”的布局,早在灵乌六年他以这张棋盘为凭,开始了一次漫长的冥想,把刻痕留在了那些孩子的脑海里。每一枚棋子,都是—颗种子。而他刚刚分明感受到了来自镜泊之殿里那一位的干涉——原映雪素来执行监督一职,这次“刀耕”计划,也只是从旁协助,代为支撑整个秘术的运转,如今为什么要强行介入其中,在那么多枚种子里,挑出一个,硬生生加上一段兄弟相残的戏份?
“又是发什么神经?”范雨时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月栖湖,安邑坊最贵的妓馆之一。
苏铁惜一身小厮衣裳,端着个盛满酒的锡壶,沿着楼梯拾级而上,听着步道里回荡着自己的脚步声。他登到最高处,停在走道尽头的门前。这扇门比其他的门都要厚重和精致,雕着千万朵盛开的细花,旁边的木牌上是“棠棣”二字。“棠棣”这屋是整个月栖湖里最大也最奢华的,本是他服侍的花魁一人独占,如今月栖湖来了些特别的客人,竟将花魁都请出了屋子,只留下一群大男人挤在了一起。
苏铁惜叩了叩门,推门而入,没有琴声,只是一片死寂,可屋里坐满了人,清一色的男人,每人面前一张小桌,桌上只有清水。
“关上门,你来晚了。”中间主席上的年轻人冷冷地说。那个人看起来年纪和苏铁惜差不多,一身华贵的青袍,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束起在头顶,几缕凌乱的发丝也不收拾,垂在眼前,遮掩了他的眼神。苏铁惜第一眼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手,那个人端水杯的手上有七枚质地不同的戒指,动静之间光芒刺眼。
苏铁惜点点头,把自己胸口的铭牌摘下来挂在门外,而后把门紧闭。
“坐在我身边。”一身白衣的师范拍了拍旁边的座位,他在屋里依旧戴着斗笠,斗笠下的嘴角露出一丝笑。他像是这屋里唯一一个注意到苏铁惜的人,其余的男人有的半阖着眼睛,有的看着自己的手,有的低头喝水,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或者说,什么都不做。
苏铁惜点点头,正要快步走过去,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小铁,有人找!”
在座皆是一愣,他们分明看到门边透过的清冷月光。而他们在来时都已经各自勘察过,走廊里处处都被香木绫罗裹得严严实实,这月光又是从何而来?
原本算不得紧张的气氛,在这一刻瞬间绷紧了,更是在其后门外一阵压抑的轻咳过后,彻底爆开了。所有男人都在同一瞬间有了动作,有人是俯身贴地倾听,有人是猫一样无声地接近门口,更多的人半坐起身,扣紧了刀簧,几种形制诡异的武器不知从何处滑入主人手中,满屋都是金属的鸣响。
只有攥着衣襟的苏铁惜担忧地望着外面,却碍于其他人不好去开门。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其间夹杂着一阵咳嗽声,待一切归于沉寂,方才说话的少年才继续用他那平静的语气说道:“没事了,客人身子不适,先回了。小铁,你继续忙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苏铁惜身上,他则诺诺地应了一句,走到苏徽身旁坐下,腰板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低头看着修剪整齐的十指,默不作声。
苏徽喝了口水,拍了拍苏铁惜的背,对上那双澄澈的眸子,便舒了口气,微笑起来。等到所有人都意识到苏徽真的只是喝口水的时候,他们才感觉到紧绷的气氛已经微微松开,屋里回荡着苏徽自然的笑声。
“你就是如今七卫苏晋安的死敌白发鬼?”座中一个男人冷冰冰地说,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盯着苏徽的双手。
“我只是个守望人,真正的白发鬼是他。”苏徽一指苏铁惜,“我虽说是个师范,手上功夫却比学生差得太多。”
“真正的白发鬼不是那柄杀人的刀,是握刀的人,他是刀,你才是握刀的人。”龙夏举起苏铁惜斟满的酒一口饮尽,不屑地瞟了一眼苏铁惜——不似他的名字,没有铁一样坚毅的眼神,根本就是块死木头。龙夏看不上这种人,根本只是个没脑子的杀人木偶。看到苏铁惜那老老实实的样子,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拍矮几,开口叱道:“在座的都看得出,方才在屋外之人定与辰月有关,你可是与他暗通款曲?”
一时众人目光如剑,尽数射向苏铁惜。而他本人则抬起头,看了看咄咄逼人的龙夏,又看了看手指一抖的苏徽,最后看着自己的指尖说道:“我没有辰月的朋友。”
龙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苏徽抬手制止:“小铁既然这么说了,便是真的。”
龙夏只能看见苏徽斗笠下的半张侧脸,但那半张脸上欣慰的笑容却是格外真诚。他转念一想,会秘术也不一定就是辰月,阴家人不也是个个身怀强大秘术?再坚持下去,只怕会被认为打压小辈,为人不齿。
他忽地大笑起来,指着那些如出鞘之刀的男人们,“玩笑玩笑,这是什么地方?可是帝都最贵的风月场月栖湖,缇卫想破脑袋,也猜不到我们这些杀手,会来公卿们玩女人的地方密会吧?更何况他们下了死命令要杀的白发鬼,平日里竟然是个妓女的小厮!只不过,此刻在帝都的本堂精锐都在这里,如果真的被缇卫知道了,一定是全军覆灭吧?”
苏徽垂了眼,摸出烟袋,慢悠悠地填上烟草,苏铁惜也很自然地擦着火镰给他点上,师生两个旁若无人。
始终没有说话的苏秀行忽然问道:“你抽的什么烟?”
“离国山里产的烟叶,没名字,比淳国菸河那边产的不差。”苏徽舔了舔嘴唇。
“可惜我不抽烟,否则也试试了。”苏秀行转向龙夏,“你刚才说得对,所以这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次一起开会,之后我的命令会单独送达给你们。在龙莲的事解决完之前,天启城里只有我发令,你们做事。老爷子的手令就是这么说的,再清楚不过,违抗的人,家规处置。”
龙夏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苏秀行的眼睛。
苏秀行毕竟手持老爷子的手令,在天罗山堂一切都是家规为准,违抗首座,也就是大家口中的老爷子,是家规中最不能容的事情之一。下面的男人们互相传递着眼神,都保持了缄默,苏秀行无声地笑笑,他在沉默中获得了来这里之后的第一份认可。
“今晚的月光真是不错,”他对着窗外的明月举杯,杯中水光荡漾,“龙莲和我们也都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吧?”
到了散会的时辰,苏铁惜率先推开门,端着依旧盛满酒液的锡壶,走了出来。
“喵~”小铁低下头,一只三色的花猫正眯着眼睛,在他脚边蹭啊蹭,一拱一拱的,还试图爬上他的脚面。小铁往一旁让了让,站到门边。眼见着小花猫在天罗刺客脚下左躲右闪,艰难地谋求生存——爬起又摔、爬起又摔,连着好几次,直到撞得头上包包大起,还不忘用小眼神儿控诉着小铁的没有人性,最后所幸皱着巴巴的小脸儿,两后腿一登仰躺在地上,扑腾着前爪干号,活像个撒泼讨食的小孩儿。
小铁眨巴着眼在一旁继续看,苏秀行一出门就被一阵极幽怨的猫叫,惊了一个激灵。只觉得怎么看,都觉得与昨夜梦中那只蜷缩子表哥百里恬脚边的那只,一模一样!他伸出手,揪揪它的小腿,不动!揪揪它的小爪子,不动!弹了它的头一下,还是不动。于是手心一翻,将其抛上半空,又在小花猫尖叫出声的前一秒,提著它的脚,并把它吊在空中摇晃了两下。
“这么看着也挺可爱的。”
已经走出几米远的刺客们听到他这话,纷纷后头顾盼,看到苏家春山君倒拎着一只猫,笑得春暖花开——沉默片刻,而后统一步调,转身、掩面、快步离开。
苏铁惜无声无息地走到苏秀行身边:“它好像……要吐了。”
苏秀行手一顿,指间一颤,将小猫丢到小铁怀里,冷着一张脸转身离去。
小铁看着他,发现这大公子耳根微微泛红,也不多说什么,想着一会儿去和这里的妈妈说说,能不能留下这只小猫,或者找交给师范,将它送到春山君的住处:既然喜欢,留下便是,他莫不是在……故意装冷酷?
小花猫窝小铁臂弯里,许久才平复了浑身上下竖着的绒毛,转而舔了舔小铁的脸颊,算是原谅他了。
小铁忽然觉得头顶有什么落下,抬起头,薄红雪白的花瓣,片片落下,在他眼前一卷,成了一张杏色的花笺。上面的字颜色淡淡的,看起来颇为风雅,书者下笔精准,笔触有力,每一笔都点到即止。乍看起来像是习字孩童所写,细看来更似书法大家随性而书,笔走龙蛇,看似随性却另有乾坤。可内容,却是通篇的白话:
“近来我被看得很严,过些日子再去找你玩。”
小铁看过随手将花笺揉烂了,和杂物放在一起,抬眼便看到一个眼生的小厮站在走廊的尽头,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你好,你就是小铁吧,我是新来和你一道服侍花魁的。我叫易小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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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耀属于原著~~之前说想看春山君的同好们,可以看了哟~~~~滚去选照姬的正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