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十月深秋，百花杀尽，最是萧索无聊的时节，快雪轩搬进了一方三尺见方的水晶鱼缸。缸里有绮丽的山石水草，五尾不同颜色的小鱼在山石水草间自在游弋。这鱼缸为快雪轩添了不少乐趣。几个小丫头没见过世面，都好奇的围着鱼缸，看个没完。我亦在旁认真看着，着实参不透这其中的奥秘——几尾衣食无忧，和平共处，不知天敌为何物的小鱼罢了，又能蕴含什么天机呢？
　　信手抄起鱼食的袋子，撒入些许鱼食颗粒，登时几条小鱼蜂拥抢食。玢儿珂儿看着有趣，于是抢了鱼食袋子，争着喂鱼。甄嬛笑向我们道——“你们少喂些，娘说了喂多了鱼会撑死的。”
　　——这鱼缸果然倒是元氏送来的。我暗暗思忖。
　　虽是甄嬛叮嘱，可我三们的新鲜劲儿没过去，没事儿就喂鱼打发时间，只在第三天早晨的时候，鱼食便没有了。
　　那晚是我守夜，还在梦乡里呢，忽然听甄嬛惊讶的喊“浣碧，鱼食没了，你快买些来！不然鱼都饿死了！”
　　我揉了揉惺松的睡眼，一时反应不过来：“天还未亮，小姐怎么就起来了？”
　　“浣碧……”甄嬛急得两手相扣，“我叫你去买些鱼食来，鱼都快饿死了！”
　　“哦……”我爬了起来，披上衣裳，走到鱼缸前，果然那些小鱼悠忽来去，似呈慌乱之态。脑袋似乎有些清醒过来，忙不迭答应，“奴婢这就去。”走出了两步，才道，“小姐，哪里有卖鱼食的？”
　　“我听橘梗橘枝说，出了后门，走出胡同口，正对着那条街上，就有个卖鱼食的铺子。”
　　“知道了。”我呆呆的。
　　“你怎么还不去？”
　　“小姐还没给我银子呢。”
　　甄嬛二话不说，转身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些许碎银来交在我的手心——“快去快回！”
　　我接过了银子，匆匆出了快雪轩，直奔甄府的后门走去。离门口还很远，一个小厮远远望了我一眼，也出门去了。我并没有太在意，走到门口，却听院外有马挂銮铃之声。
　　大清早，便有人急着赶路么？声音这么近，好像就在门外似的。又想怎么可能？——甄府后门外向左是个死胡同，向右走出胡同口，对着一条比前街稍逊繁荣的大街。不会有人那么笨把车赶到胡同里来的。
　　一面想着，一面出了门，转身向右走，出乎意料，迎面贯入眼帘的真是一辆飞速驶来的马车，车把式站在车上，见到我竟然没有收车，反而猛抽了那马一鞭子，大喝了一声驾！马像发疯似的向我冲了过来。
　　我几乎懵住了，眼看那马头离我便只有数尺的距离，我向后凌空翻了个筋斗，紧接着向右闪出。门口一人多高的石狮子恰恰挡住了我的身体，身形还未站稳，耳廓中便听到嘭的一声巨响，离的太近，我啊的一声惊呼，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
　　一阵惊天动地的混乱声响后，周围仿佛突然失去了动静，我慢慢张开眼睛，但见那马车车辕挂住了门口右侧的石狮上，马提着前蹄几个仰天激烈嘶鸣，终于站在原地不动了，马车完全散架，残骸塞满了胡同口，却不见那车把式。我好奇寻找，忽听背后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猛地回过头来，才见那车把式背向着我，头朝胡同角趴在地上，他似乎受伤了，正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他爬起来后，向在找什么，寻觅不见，立刻转过头来，却见他竟满面是血，面目狰狞恶心至极，向是方才撞我不着，却自己收不住式子，一头撞在石头狮子上。我几乎呕吐出来，但见他手上匕首光寒，不禁惊骇喊了一声：
　　“你要干什么？！”
　　“我要，杀了你！”那人说着，便摇晃着身躯向我撞来。
　　“啊！”我吓得大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可眼前是那辆撞烂的马车，堵住了去路。我只有跳过这堆乱木头，才能逃向胡同口，找人救命。我跳过两段横木，但见一支断木从一堆横竖交错的木头中横伸出来，我着急欲踩它借力一跃，不料那木头竟是虚搭的，一踏既空，登时整个人向前跌倒了。
　　脚腕部传来一阵剧痛，还没来得及反应，后脑又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擦着皮发带风而过，接着叮得一声。我抬头望去，竟是那车把式的匕首落在我面前。许是他头部受伤，而失了准头，故而没有投中我。
　　我立刻伸臂够着匕首，又听身后恶风不善。躲是躲不开了，我急的一个翻身，眼前车把式的身体像块黑云向我扑落下来。我惊呼了一声，侧头闭眼的同时，双手擎起了匕首。
　　半天没有动静，忽然觉得颈窝粘粘热热，好像有什么液体流淌，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向眼前，
　　车把式瞪着血红的眼睛，伸着血淋淋的双手，他好像要掐死我，表情却凝滞不动。原来，我双手擎着的匕首，竟然整支没入了他的咽喉！
　　他死了。我连惊叫也不会了，使劲推开了那人，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退到墙边，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我竟然杀人了！
　　远远的一个小厮从巷口外头跑进来，他跑到近前，难以置信的问我：“你杀了他？”
　　“不，不是我杀的！”我大声分辩，“是他撞在我刀上自己死的！”
　　“不许喊！”那人低吼了一声，突然从车把式的咽喉处拔出了匕首，向我走来。一种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他也要杀了我吗？
　　我转身向巷子口狂奔，一面跑一面喊救命！家丁在后紧追不舍——“站住！”
　　我岂能站住，这条胡同好在不长，有声音诧异道：“大清早的，这是谁在喊救命？”随着那声音，有人闪出胡同口来，我躲闪不及，与他撞在一处，我收势不住竟斜刺摔了出去。顾不得许多，爬起来还要跑，却被人抓住了胳膊：“小妹妹，你跑什么？”
　　“起开！”我挣脱了一下，好不耐烦——谁这样多管闲事，又管不了，白白耽搁我逃命。
　　甩了一下，竟是没有甩开！我心里大急，扭头待要看看是谁这样烦人。然与之四目相视之际，却是愣住了。眼前的面庞，温和关切。对面的容颜应是极清俊的，虽然我说不出哪里好看，是鼻子，还是眼睛。但觉他整个人带着日月天成的疏朗澄净之色，令人见之忘俗，难以移目。我下意识瞥了眼他身上衣衫，只是寻常雨过天晴之色，而非雪白的亮眼之色。那种光华气度，并非衣着所有，而是来自他本身。
　　君子澡身浴德——这是我瞬间想到的一句话。眼前的人必是个极重修养身心的少年君子。是的，眼前的人是一个少年，年只在十六七岁的样子。
　　“小姑娘别怕，有大哥哥在，没人伤害的了你！”少年关切道。
　　我的意识有些回来，但见他头上束发的巾带浮在额前，必是方才慌促碰撞所致。我不自禁的伸手替他捋到一旁，依旧痴痴的看着他。
　　那少年见我替他整理发带，不禁愣了一下，旋即微显尴尬一笑。待要再说什么，那个追我的小厮已然追到近前，我吃惊的躲到了少年的身后。
　　少年下意识的也伸手将我护在他身后，挺身昂然面对那小厮。
　　“这位少爷，我府上小姐身边的丫鬟跑了出来，麻烦您把她交给我，让我把她带回去吧。”那小厮道，不知何时已将匕首藏入袖中。
　　少年看看我，略显疑惑。我干脆道：“他是坏人。他方才手里拿着刀追我！”
　　少年吃了一惊，向那小厮道：“你要领回你府上的丫鬟，在下本不该管。但若涉及人命，在下便不得不管了——这小丫鬟为何逃出你府上，还大喊救命？”
　　“这……”小厮结了一下，道：“这位少爷，这是我们甄府的事。您何必多管闲事呢，就算您要管，怕您也管不了。”
　　“甄府？”少年有些疑惑。
　　“不错，当朝三品礼部侍郎甄大人的府上，您不会不知道吧。”小厮嘴上说着，面上露出趾高气扬之色。
　　“哈，”少年笑了，“三品官呢，可真是吓到在下了。”
　　“你既然害怕，还不将这丫头交给我？”小厮昂着脸道。
　　少年低头看了看我：“小妹妹，你可愿随他去？”
　　才不呢！我使劲地晃头。
　　少年无奈笑道：“你看，这小妹妹不肯跟你去，在下也没有办法啊。”
　　“少爷您闪一边就是了。”那小厮过来牵我的手。
　　我真个骇极，生怕被他抓住，左躲右闪，尖声道：“我不会跟你走的，你滚开！”
　　那少年见我执意不肯跟那家丁走，一把推开了那小厮：“阁下，这小妹妹不想跟你走，你就不要勉强了！”
　　“你少管闲事！这是我家的丫鬟！”小厮说着，便要动粗。
　　少年不再客气，口里喝道：“阿晋，上！”
　　“是！”随着一声答应，我这才注意道，少年还带了一个年纪与之相仿的跟班。阿晋略显瘦弱，但动起手来却不含糊。上前三拳两脚，便打退了小厮。
　　小厮抢人不得，气急败坏，用手点指：“你们等着，我回去找人去！”说罢爬起来就走。
　　见他走了，我才松了口气。少年俯下身来问我：“小妹妹，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从你主人家里逃出来？”
　　“我本不是逃出来的。”我向少年简单叙述了经过，少年听罢，面上疑色不浅。
　　阿晋道：“可也真是怪着，这车把式怎么会惊了马，把车赶进这死胡同来？”
　　少年看看远处瘫痪的马车，和倒地的尸体，沉吟不语。
　　“王爷，咱们可要进宫给太后请安呢。这小丫头怎么办？”阿晋犯愁道。
　　王爷？我诧异着这少年王爷——我没听错吧，这世上竟有不坐轿子的王爷么？
　　那少年王爷也有些蹙眉，一时沉吟不语。阿晋又道：“咱们可有半个月没进宫向太后请安了。今儿再晚了，怕太后不乐意呢。”
　　“你不必多说，我心里有数。”少年沉吟着道，“你觉得咱们送她回府可好？”
　　“嘿，”阿晋笑道，“方才人家府上家丁向您要，您不给；这会子却要送她回府，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那么，咱们快些，先把她带回我府上可使得？”
　　“王爷您糊涂了吧。”阿晋攒着眉道：“这是三品侍郎家的丫鬟，岂是说弄走就弄走么？少不得要先销了卖身契。如果侍郎大人不乐意，您平白得罪个侍郎做什么？太后知道了，还以为您不甘清闲，有心涉政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倒是给想个主意！”少年没好气道。
　　“嘿嘿，嘿嘿，王爷，阿晋真没主意。这主意还是得您说了算。您说吧，你说怎么做，阿晋就立刻怎么做……”阿晋这次陪了笑脸道。
　　少年又犯起了迟疑。
　　他们言谈话语的语气像在讨论如何处置一个活累赘。我实在有些尴尬恼怒。便要转身走开，忽然左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我呀了一声，左脚不能持力，身子失衡，竟摔在了地上。
　　少年见我抚着脚踝，面有痛苦之色，忙道：“小妹妹别动，我帮你看看！”他说着，蹲下来，伸手触了触我受伤的脚踝处。他每一碰，我都痛的凝眉兹牙的。
　　“怎么弄的？”少年问道。
　　“刚才坏人追我，我被木头绊了一跤，结果崴了脚踝！”一场劫难过去，我心里有些委屈，有些后怕，不禁哽咽了声音，红了眼圈儿。
　　少年看着我，面显怜惜之色，但看着我领窝处，不禁一愣，伸出修长的手指摩挲了下我的衣领，再撤回手指，发现已然沾染了半干的血色。——“你别处可还受了伤？”
　　“没有，就是脚疼。”我哽咽道。
　　“那，这甄府，你还回去吗？”少年担忧道。
　　我略略思忖，心想若真随他去，恐怕因我身世之故，甄远道和元氏必定纠着卖身契不肯放，虽说眼前这人有可能真是位王爷，但也无由强抢侍郎家的婢女。一时走不得，再闹大了事情，谁都不好收场。且眼前他主仆这般为难，我若赖着他们不放，倒叫他们瞧不起了。
　　“可否请大哥哥将我送至甄府正门，请我家老爷和夫人亲自接我回府？”我仰头对那少年道。
　　少年似乎眼前一亮：“暂且是个法子，我料你家老爷知道你遭遇了这件事，以后会保护你的安全，不再叫你受伤害。”
　　我低头笑笑，算是同意他的说法。
　　两个人将我搀扶着站起来：“小妹妹，你可还能走路？”
　　我试着迈了一步，但觉疼痛钻心，不禁摇了摇头。
　　甄府宅院甚大，那可得什么时候走到正门呢。少年越发蹙眉，道：“这样，小妹妹，我背你去你府上正门可好？”
　　这自然是好的。我心下不知为何欢喜得很。
　　谁知阿晋道：“不行不行，不能让王爷干这样的事！还是让阿晋背着她吧。”
　　“也好。”少年点头。
　　我大为扫兴，就冲方才他张嘴说及‘活累赘’般的口吻，我也不乐意让他背。不禁抓紧了少年的衣衫，向阿晋道：“你走开，我就要大哥哥背！”
　　“嘿！”阿晋指着我：“你这小丫头怎么挑三拣四，谁背不一样？”
　　少年止住了阿晋：“无妨！”说罢，转身蹲下，背了我起来，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他边走边笑问道：“小妹妹，你为何不让阿晋背你？”
　　我伏在他肩头，看着他侧面温和可亲的形容，又看看阿晋，阿晋也在看我，不禁白他一眼，忿忿道：“我就喜欢大哥哥，就不喜欢他！”
　　“哦，……”少年有些无奈，“那你是喜欢谁，就让谁背你了？”
　　“嗯！”我理直气壮地答应。
　　阿晋犹不知何处得罪了我，只是傻呵呵的笑：“这小丫头事儿真多！没办法，只能让王爷多受累了。”
　　他说着，便不再理我，近处提醒他的王爷道：“王爷，一会儿见了甄侍郎，您可要想好了怎么说。您要知道，您眼下要紧的是做好您的闲散王爷啊。”
　　“你放心。我自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咱们只见见这朝堂正三品的官吏，是何等尊面也便罢了。其余的自是有心无力。”
　　他主仆间随意说话，只当我是个寻常女娃儿而已。我也自当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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