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忘浮生千般愁

　　一

　　再难入睡，我强睁着倦眼看着东方逐渐泛白。

　　忽闻门外有人走动之声，我如惊弓之鸟，骤然睡意全无，警惕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两名粉衣女子轻声踱入房内。其中一人托着衣物，另一人端着盥漱器皿。

　　“呀，苏小姐您醒了？”一人惊讶道。

　　我见她模样稚嫩单纯，本想应她一声，又转念到掳我来此的轩慎，他也笑得十分干净。心中便又痛恨起来，索性狠下心不搭理她。

　　女孩有些赧然，紧抿着双唇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物事放下。另一名女孩瞥了她一眼，朝我福下身子恭敬道：“奴婢流苏，这是奴婢的妹妹璎珞。奴婢二人奉命服侍小姐，请小姐如意万安！”

　　“你们下去吧，我不需人服侍。”我偏过头冷声道。

　　二人忽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着急道：“奴婢若有惹小姐心烦处或是服侍不周处，任凭小姐打骂责罚，只求小姐千万别赶我们走！”

　　“你们快起来！”我赶紧扶起她们二人，烦躁道：“我并不是嫌弃你们。我只是不需要这里的人服侍罢了。”

　　两人变得越发惶恐不安，那个璎珞甚至带着哭腔道：“求小姐怜悯奴婢，若是小姐不让奴婢伺候，这庄里便再无容奴婢姐妹二人之地了。”

　　我愈发心烦意乱，见她二人楚楚可怜的样子又再难狠下心，只好勉强道：“罢了。”

　　二人闻言破涕为笑，立马开始张罗着为我洗漱梳妆起来。我无奈自己话已出口，只得由着她们折腾。

　　“苏小姐真是好看，奴婢幼时见过小姐一面，那时候还以为见着了九天玄女，巴巴的便要跪下祈福，后来为这事儿还被笑话了好久。”璎珞一面为我系着束腰，一面笑道。

　　我却一点也笑不起来，只冷声道：“我以为我并非真正的长歌之事在此处并非秘密。”

　　璎珞愣了一下，低声讪讪道：“对不起。奴婢一时兴奋便放肆了。您与苏小姐太像……”

　　“璎珞！”一旁的流苏大声喝止她，怒声道：“站在你面前的就是苏小姐！长点脑子！还不快去通知玉芍姑娘苏小姐已经起了。”

　　“是。”璎珞应了一声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我瞥了一眼流苏，她面不改色地接受我的注视，一面恭谨地提醒我坐下梳妆。

　　“庄主已经在寻歌亭候着了。”回来后的璎珞变得越发小心谨慎。

　　二

　　收拾妥帖，流苏便一刻不敢耽搁地引我过去。穿过无数庭院走廊，我又见着了昨日的那汪湖水。今日天晴，湖水不似昨日那般沉闷压抑，粼粼波光却扎得人眼睛生疼。

　　远远的便见着了亭中那袭刺眼的白衣，我心头一紧，不禁攒紧了衣袖。

　　“苏小姐？”璎珞的小声提醒让我从恐惧中回神。

　　“庄内无人敢让庄主苦等如斯，苏小姐还请快些。”流苏不安地看了一眼亭子道。她绝不知道我要管住自己的双脚不往回走有多不容易。

　　离亭子还有一段距离，我心想必须得留足够时间让自己调整情绪，以便见机行事，便尽量将步子迈小。湖面上忽然有人影掠着水迅疾而来，像一只翻飞的白鹤。不多时那人已经来到我跟前，待看清楚时，我的心猛地一颤，眼前不是别人，正是原本该在亭中那人。

　　“昨夜睡得可好？”他自然地携起我的手柔声问道。

　　我想也不想便往回缩，他却故意加大力道，似乎在警告我莫要再反抗。我盯着路面不语。

　　“我命膳房做了几道你最钟爱的菜，你尝尝看味道可还如旧？”说话间已经行至了亭中，几名侍女垂首侍立在一旁。

　　他携我坐下来，在一旁不断地替我夹菜。我根本没有胃口，手中的筷子似有千斤重。

　　“怎的？是昨日坐车疲惫还是这饭菜不合胃口？”他放下筷子关切问道。

　　我本不欲作答，然四周的空气骤然冷却下来，逼着我不得不答。

　　“坐车乏了。”我淡淡道。

　　他爱怜地抚了抚我的额头，忽而抬高声量朝侍立的丫鬟道：“把轩慎给我找来。”

　　很快轩慎火急火燎地赶来了。

　　“轩慎，昨日是何人赶的马车？”他语气冰冷。

　　“回庄主，是庄外两名小厮。”轩慎恭敬答。

　　“剁了他们的手。”若非亲耳听见，我绝不会相信有人竟可以用如此柔和的语调吐出如此歹毒的话。

　　“为何？”我震惊道。

　　“他们惹我的长歌不爽快了，我怎能让他们快活？”他答得理所应当。

　　“那是我自身的问题，与他们何干？”我虽不喜那些人，但也不愿他们受此折磨。

　　“如何会是你的问题？”他笑得不可思议，“我的长歌完美无缺，只能是他人的错，懂么？”语罢他又转向轩慎：“你还杵着作甚？”不待我多说，轩慎便没了踪影。

　　我开始觉得恶心，眼前之人纤尘不染的外表下究竟掩藏了一颗怎样残忍扭曲的心？

　　我再无食欲，他却若无其事，继续给我夹菜，嘘寒问暖。

　　“我吃饱了。”我放下筷子，艰难地忍着心中的反感。

　　“你身子骨原本就弱，本该多用些才好。你倒好，反倒吃这么少，身体如何吃得消？”

　　“我实在吃不下了，你若非要坚持，未若让她们给我灌下去来得干脆。”我板着脸语气僵硬道。

　　“你又在使小性。不吃便罢了。”他眉眼含笑，回头朝一名丫鬟道：“去把长歌的参汤端来。”

　　“是。”丫鬟应着往亭外去了。

　　“我吃不下了。”我冷着声音再次强调。

　　“参汤必须喝。”他执起我的手，眼神专注地看着我道：“轩辕家还指望着你延续香火呢，你不调养好身子怎么行？”

　　“够了！”我从未受到过如此冒犯，一时既惊且怒，猛地站起身来便走，不料撞上了端了参汤回来的侍女。那侍女手一抖，将滚烫的参汤洒了我一手。我强忍着剧痛走开，头发却又不知被那侍女身上的何物绞住了。

　　一时场面极乱，那人的怒吼声以及丫鬟们手足无措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脑袋阵阵眩晕。

　　方一解开，那丫鬟便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认错。

　　“流苏璎珞，带苏小姐回房上药。”那人青筋突起，沉声嘱咐道。

　　“小姐，我们走吧。”二人上前扶住我。我一刻也不愿停留，只盼早些逃出那人的视线，便随她们快步走了开去。

　　然没行多远便闻得后头传来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我心头一震，霎时反应过来，一时悔恨不已。自己方才乱了心神，竟忘了地上那名丫鬟。我转身便要往回行去。

　　“已经迟了。”流苏挡在我身前。

　　“你们早知道？”我难以置信地紧盯着眼前的两人。

　　“庄主从来容不得犯错之人。”流苏看上去十分镇定。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们也有犯错之日，在那日到来之前，你们就那么吝啬给自己积点功德么？”我激动地怒斥着眼前铁石心肠的两人。

　　“奴婢知错。”两人跪在我跟前埋头无话。

　　“哼，你们知错？”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胡乱地擦了一把，我绕开她们大步往寻歌亭行去。

　　“苏小姐！”流苏的叫住我，“您若这会子回去，下一个受罚的便是奴婢二人。”

　　“你们这般无视他人生死，我又何苦要管你们死活？”我生生顿住了脚步，但仍然忍不住说了狠话。

　　身后有人嘤嘤啜泣。

　　“奴婢也不愿见到，奴婢也害怕，前几日还同你说笑打闹的姐妹，眨眼便再也见不着了，苏小姐认为奴婢会好受么？可奴婢无能为力。庄主向来说一不二，奴婢的命比蝼蚁还卑贱，奴婢必须知道视而不见才是活命之道，妄想反抗只能是自取灭亡。”璎珞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无助。

　　我看一眼前头的凉亭，隐约见着一个没有头发的满是鲜血的人头。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我艰难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提着沉重的步伐转身回了房。

　　三

　　流苏璎珞默默地随我回房。

　　方才烫伤的地方此时红了一大片，所幸没有起泡。流苏麻利地替我涂了药，一时倒感觉清凉不少。我闭着眼靠在床边不愿言语，她们两人立在一旁也是无话。

　　“庄主已经去泻玉亭了，快些引苏小姐过去。”门外响起一个刻板的女声。

　　“是。”流苏在门外应道，也不知她是何时出去的。

　　随后流苏璎珞引我往那泻玉亭去。我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对那人除却恐惧外，更多的是满心的厌恶与唾弃。这倒神奇地令我轻松不少，因为厌恶往往让我忘记了恐惧，以至于此刻我再不像早晨那般害怕得举步维艰。

　　远远的便听见飞瀑击地的轰鸣声，隐隐还夹杂着似有若无的箫声。随着走近，水声更加震耳欲聋，而那箫声也愈发清晰悠长。瀑布边上有个八角凉亭，而那袭晃眼的白衣也不出所料地出现在视野里。

　　将我引进亭中，流苏璎珞便退下了。那人对瀑吹箫倒也十分入神，想来没听见我来了。我巴不得不同他说话，便靠在亭边尽量去听轰鸣的水声，忽略耳边恼人的箫声。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乐得无人打扰时，腰间忽而被一双手环住了。我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掰开，身后之人却纹丝不动，甚至把下巴也搁到了我头顶。

　　“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不待我发作他先开了口。

　　“你放开我，我们好好说话。”我尽量冷静道。

　　“这般说话就很好。”他故意在我耳边说，呼出的热气实在令我作呕。
　　“可我不喜欢这样！”我强忍着不快。

　　“长歌，你以前可从不这样放肆。是我对你太纵容了么？”他凑近我的发间嗅了嗅。

　　“我本欲给你自由，你若实在不要，我便收回。”他将我转过身来，低头定定地看着我，启唇问：“你说呢？”我差点忘了我根本无力反抗。

　　“从前我在亭内吹箫，你便在那石头上起舞。”他说着指给我看，“可想再上去？”

　　我沉默不语，他叹了口气，一手搂住我的腰飞过水面停在了那块青石上。瀑布击起的水雾打湿了我的睫毛。他环着我，我僵着身子，彼此沉默着在那块石头上坐了一下午。

　　其间我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我却一直在想自己来人界的这段日子，想到席南。他为我担心么？他在寻我么？想起之前同他一起追查婴盗的日子，真真恍如隔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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