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风]离心

　　朱祐樘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风里刀，微微愣了一下后，挑眉道：“卜公子既然回来了，怎么不去宫里觐见朕？”
　　把他让进门，风里刀笑道：“草民未能如期将白上国的财宝送至皇上面前，自然不敢去见您，若您真的怪罪下来，草民的脑袋恐怕就不在脖子上了。”
　　坐到大殿里的椅中，朱祐樘扬手示意他坐下，随口道：“罢了，念在如今国库的亏空已被补好的份上，朕就不治你的罪了。不过，有一件事，朕倒是好奇得很。”
　　“是，皇上想问什么，尽管问，草民定当如实回答。”
　　“当初，你为什么想入仕为官？”
　　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风里刀咧嘴笑道：“原因很多，不知皇上想听哪个？”
　　朱祐樘看着他，唇角微微上扬，不轻不重道：“全部。”
　　沉默片刻，风里刀眨眨眼，转头看向地面，道：“因为草民不相信雨化田就那么死了，所以，便想办法让您把草民召进了宫。”
　　“你进宫是为了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对。”
　　“这与你想入仕为官有什么关系？而且，你又是如何得知他还活着的？”
　　“皇上可还记得，那日草民离开时问过您，殿中点的可是‘瓣香’？”见朱祐樘点头，风里刀继续道：“那就是了，草民天生对气味十分敏感，‘心字沉香’和‘瓣香’的味道，草民绝不肯能弄混，若是他真的被您挫骨扬灰了，那文华殿中如何会出现他身上特有的檀木香气？”
　　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朱祐樘笑道：“仅凭这一点，你就判断他没有死？”
　　“是。”转头看向朱祐樘，风里刀难得严肃道：“皇上您相信吗？有时候，人的感觉是很精准的，当他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时，那个人的悲欢喜乐、生死存亡，他便都能感觉到。”
　　闻言，朱祐樘有几分恍然，眼中透出一丝迷茫，半晌，他无奈一笑，道：“是吗？朕……还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
　　摇摇头，风里刀宽慰他道：“皇上是心怀天下之人，圣人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又怎能把精力集中在一人身上？这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是吗？”淡淡笑开，朱祐樘反问道：“你知道，朕最后为什么决定放他走吗？”
　　“不知，其实，草民对整件事的经过并不很清楚，还望皇上指点一二。”
　　接过安远奉上的茶，小啜一口，朱祐樘缓缓道：“整件事的经过，现在不提也罢，只是，后来朕希望能留住他，让他在暗中助朕还天下海晏河清，他却执意要远离皇宫，朕不许，他最后居然服下了‘半月罗刹’，以死相挟……”
　　“‘半月罗刹’？”吃惊地打断朱祐樘的话，风里刀瞪大眼睛，面上尽显惊愕之色，“那不是江湖上出名的无解奇毒吗？”
　　“对，他本想以此要挟朕放他去龙门，寻一个精通毒术的西域女子替他解毒，但他没想到，朕这里，有天下第一的毒术奇才。”
　　狐疑地看着他，风里刀疑惑道：“天下第一？”
　　“嗯，卜公子大概不知道，朕六岁以前，是躲在冷宫中的夹墙中长大的，因此一直体弱多病。后来，朕的身份暴露后，更是屡遭万贞儿下毒迫害，无奈之下，皇祖母便派人从苗疆找来了一位精通毒术的神医，暗中护在朕身边。”
　　“所以，您就让那个神医替他解了毒，打破了他远离皇宫的计划？”
　　缓缓摇了摇头，朱祐樘低声道：“不，那时候，朕甚至想，即使让他死，也不让他离开，把这样一个残破的江山扔给朕，留朕一人去承担这无边的苦楚与寂寞，而他却全身而退，这不公平……可在他快要毒发的那天，朕问他，怎么就那么确定，朕会放他走。”
　　“他说什么？”
　　“他说……”

　　“因为奴婢与自己打了个赌，奴婢赌您有为君者的仁心，奴婢还赌，那时，没有看错您。”雨化田坐在榻上，目光沉静，全然不见将死之人的病态与挣扎。

　　“那时？”风里刀询问般地望向朱祐樘的眼睛。
　　“对，那时……”朱祐樘盯着杯中的茶水，陷入沉默，茶水一晃一晃，便晃成了曾经的岁月。

　　成化十年，万贞儿独揽后宫，迫害受宠后妃，屡屡暗中指使手下毒害暗结胎珠的宫女妃子，在这之前，皇太子朱祐极已于成化八年遭其毒手，于当年正月去世。
　　已是腊月，昭和宫内却是暖意融融，雨化田坐在万贞儿榻上，一如既往地拈一枝山茶花与她调着情。云雨之后的少年，面上仍透着几分惑人的嫣红。
　　万贞儿看着眼前这个十七岁的风华少年，心中一阵得意，妖媚地缠上少年仍在发育中的腰身，娇声道：“你这一去御马监做事，连来本宫这里的次数都少了，你说，怎么补偿本宫？”说着，煞有介事地攀上雨化田的脖颈，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雨化田回身揽住万贞儿，用少年已日趋成熟的声音贴在她耳边柔缓道：“娘娘想让奴婢怎么补偿呢？”
　　湿热的气息扰得万贞儿一阵心神荡漾，差点又拉着他倒在床上，但想到晚些时候，朱见深会过来，便只是扭了扭身子，道：“本宫听说，冷宫里藏了个龙种，你今晚便去给本宫查清楚，若是消息属实，务必把那小杂种给本宫办了。”
　　几乎可以想象出万贞儿此刻狠戾的表情，雨化田不在意地笑笑，放开揽着她的手，一边整理衣物一边道：“娘娘放心，奴婢这便去办。”
　　“嗯哼，还是你最知道讨本宫欢心。”
　　恭谦地行了礼，雨化田再次正正衣冠，大步出了昭和宫。
　　是夜，寒风凛冽，向来冷寂的后宫却被火把映照得火光通明。
　　雨化田凌厉的目光扫过院中瑟缩着的一众女眷，终于从一直紧抿的薄唇中吐出一个字：“搜。”
　　半个时辰后，搜查人员都陆陆续续聚回雨化田身边，摇着头嗫嚅道：“禀大人，没有找到男童。”
　　当最后一队搜查人员也空手而回后，雨化田的脸色渐渐阴沉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杀机，他缓步踱至挤成一团的女眷面前，冷哼一声，道：“想活命，就如实交代。”
　　见她们仍没有要交代的意思，雨化田慢慢把目光转移到她们的腹部，扫视一圈后，突然抓出一个二十来岁，尚有姿色的宫女，微微勾起唇角，道：“是你？”
　　只见那宫女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眼里透出近乎绝望的凄楚，她断断续续道：“不……不是奴婢……大人饶命，饶命……真的不是奴婢……”
　　注意到她不时瞟向自己身后的目光，雨化田放开她，轻轻掸了掸衣袖，转身随手拿过一个小太监手中的火把，往两间并不起眼的屋子走去。
　　听到身后传来的细微吸气声，雨化田唇角扬起一抹残笑，目光很快锁定在被一把枯藤掩盖住的墙壁夹缝处。在距离夹缝不过一步远的地方，他停住脚步，没了动作。常年习武练就的超乎常人的听觉让他很轻易地捕捉到了枯藤后传来的喘息声，伸手缓缓拨开枯藤，雨化田执着火把向夹缝中望去，片刻后，他收回拨开枯藤的手，回身淡道：“今天的事，你们谁也不许走漏了风声，否则……哼。”踱回院落中央，指向方才被自己抓出来的宫女，又道：“把她带走。”
　　“大人！大人！奴婢冤枉！他在……呃……”
　　剑尖刺入喉头，那宫女瞪着一双眼睛，不可置信般地望着雨化田，重重倒在地上。其他女眷见状，无不惊恐万状，却是不敢尖叫言语，掩面的掩面，抚胸的抚胸纷纷跪地乞饶。
　　将淌血的剑交还到随从手中，雨化田冷眼睥睨着地上匍匐着的女眷，漠然道：“这便是多言的下场。”
　　吩咐手下将尸体处理了，雨化田又回首意味深长地望了眼身后的那团枯藤，衣摆一扬，翩然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冷宫中渐渐安静下来，枯藤后突然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如释重负般的哭声，但众女眷权当没有听见，回自己的房去了。
　　黑暗中，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紧紧搂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儿，哭得泪眼婆娑，反倒是那男孩儿，安安静静的，不哭也不闹，一双狭长的眼中透出稚嫩却倔强的神色，甚至带着几分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过分的冷静，仿佛刚才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望着雨化田离去的方向，男孩儿久久没有转开目光，那个青年在火光映衬下，上挑飞扬如凤凰浴火而来般的眼尾宛若一幅图腾，被深深雕刻进他的瞳仁，无法磨灭。
　　良久，男孩儿侧首，对女子开口道：“娘，别哭，总有一天，樘儿会带您离开这里。”幼童稚气的声音虽然青涩却很是认真。
　　闻言，女子先是一愣，旋即哭得更凶，她哽咽着应道：“好、好……娘知道，樘儿乖……娘知道……”

　　次年，男孩儿被怀恩带到朱见深面前，与其父子相认，从此告别了暗无天日的生活。
　　同年，朱见深赐名男孩儿朱祐樘，册封皇太子，加封其生母纪氏为纪妃。但数日后，新封妃子纪氏即自缢于宫中，当朝皇太后念小太子孤苦，特令其入住仁寿宫，亲自加以照顾。

　　昭和宫中，万贞儿盯着跪在地上的人，叹口气道：“起来吧，过来本宫这里。”
　　“谢娘娘。”雨化田站起身，不慌不忙地靠到万贞儿平日用来小憩的榻边，神情恭谦却不谄媚。
　　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万贞儿一只手指点着他的胸口，娇声道：“这件事也怪不得你，要怪就怪那小贱人太狡猾，让别人给她当了挡箭牌，再加上有皇太后护着，那小杂种才能活到今日。唉，还好，你替本宫把那个小贱人除了，也算替本宫出了口恶气。”
　　抬手轻轻捏住万贞儿的手指，雨化田浅浅笑道：“娘娘不怪罪奴婢，真是奴婢的万幸。不过，娘娘，以奴婢现在的身份，去查办什么人都不大方便，落人口实不说，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好交代。”
　　轻轻笑了两声，万贞儿媚眼如丝地望向他：“你啊，本宫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说吧，你想怎样？”
　　心知万贞儿已猜到自己的心思，雨化田也不说破，婉转道“还要听娘娘的意思。”
　　手指点了下他的脸颊，万贞儿娇嗔道：“就你聪明，话都说得那么喜人，放心，不就是怕皇上嘛，等到了合适的时候，本宫就让皇上给你特封个官职，保管你名正言顺、放心大胆地替本宫做事，这下满意了？”
　　“谢娘娘。”得到想要的回答，雨化田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欣喜，绝色的脸上，仍旧是那抹轻轻浅浅的笑。
　　“怎么个谢法儿啊？”挑着眼睛，万贞儿面上露出一丝春色。
　　了然一笑，雨化田低声道：“全凭娘娘吩咐。”
　　层层帷幔落下，遮了无边春色，谁人眸中冷若寒冰，却说着缠绵悱恻的情话，一晌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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