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外传

作者:扶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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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肉计


      顾三公子在床上假模假样无病呻吟地呆了三天,直到祭灶的前一日,家中忙乱,顾老爷又耽于应酬各方亲友,方才慢吞吞地爬起来,顾老爷一个眼错不见,三公子已经溜了出去。

      这三天里,顾三公子虽然大多时候都趴在床上、窝在房里,小七可没闲着,早已走街串巷将那薛家祖孙的来历去处打听得一清二楚。原来那祖孙二人,也是汴京良家出身,不幸逢了靖康之乱,流离至此,见地方安乐,又可以就近医治薛娘子的病痛,已是打算长居在此,因为盘缠不多,薛氏祖孙一安顿下来,便向邻居打听何处有绣架可买、何处可寄卖绣品,又将薛小娘子绣的一幅锦鸡方巾拿出来作样,据亲眼见过那幅锦鸡的茶馆何婆说,当真是活灵活现,难怪得有这个底气要在临安这样的繁华地方寄卖绣品。

      顾三公子坐在茶馆中喝茶吃早点,一边听何婆絮絮感叹,一边打量着四周。这个茶馆并不在正街之上,而是面朝侧巷,因此租金和茶水点心的价格都不算高;不过紧邻正街,也不算偏僻,加之正当早点时候,客人还不少。薛家母女租住的房子,便在这茶馆对面。顾三公子大略知道那小小一间木楼里的布局,底楼前后三进,后面是厨房,中间是住房,前面是正房,楼上两进住房,后面有一个小小平台,可以晾晒衣服被褥——当然,若是家里人口多,又租不起两开间,楼下的正房和楼上的平台也会改成住房,衣服被褥都高高挑在窗外晾晒。替顾老爷打点祖业的族人,甚是精明能干,当日一见涌入临安的人潮,便建了不少这样经济紧凑的小楼,幢幢相连,临安现今地比黄金,寻常人家,颠沛流离至此地,大多囊中羞涩,难得能有一个自家的庭院,但是租住这样的小楼,好歹也是单门独户,还算体面,若是有心经营,还可将面街对巷的正户改作门面,作一个长久营生。故而不上几年,甘泉里的顾家地面上,木楼林立,人烟辐凑。当日顾三公子也是机缘巧合,恰恰看到这间楼房上高高挑起的招租旗幡,不然还得挖空心思找别的办法将薛家母女留下来。

      薛一娘想必是住在楼上的了。顾三公子眯着眼想象着楼上会是何等模样。初来乍到,四壁空空,必定简陋得很。只不过,薛一娘这样的女子,似乎不论身在何处,都有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冰雪之色,陋室之中,多有明珠,古人诚不我欺啊——

      感叹未完,却见对面薛一娘开门出来了,顾三公子心头一跳,赶紧将身子略略侧过去,以免打个照面。他推测薛一娘这般女子,自有主见,必不会喜欢一见面便死缠烂打之辈,初识之时,还是维持着君子之交的距离,比较能够让她放心从而疏忽。

      但是薛一娘偏偏走进了茶馆。

      她一走进茶馆来,馆中的嘈杂之声便蓦地里消失了,二三十名客人,眼神乱晃,只不敢与薛一娘视线相接。相形之下,顾三公子表现得最是落落大方,站起身来向薛一娘拱手一揖,薛一娘也郑重其事地福了一福,顾三公子随即坐了下来重新喝茶,薛一娘也从容转向何婆说话。

      顾三公子面上从容,却一直支着耳朵在听薛一娘与何婆的对话。薛一娘是来请托何婆寻一个老实能干的养娘照看祖母、做些家务,好让自己腾出手来刺绣谋生。又问何婆,绣架几时能做好。何婆答道柳木匠手快,今天说不定已经做好,薛小娘子若得闲,可以亲自去看一看。何婆眼下不得闲,便唤了隔壁家一个七岁的小童子与薛一娘带路。

      这么说,那楼中,现在只有薛氏一人而已?

      一念方起,顾三公子心中已经转过几个盘算,示意小七结帐,笑吟吟地道今日要将这甘泉里好好逛一逛,看看自己幼时熟悉的那些地方和东西,可有什么变化。小七原以为顾三公子会逛到柳木匠那儿去看看薛一娘,不想顾三公子却带着他径直跑到了薛氏祖孙住处的后街小巷。

      这条小巷与茶馆前的那条小街又不同,都是两边人家的厨房后门相对而开,除了挑担卖水的一名汉子,寂无行人,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干净整齐,路边各有两条半尺见方的排水沟,正是早饭前后时分,水沟中流淌的水尚带余温,只是天气严寒,些许泼洒在路面上的水滴,却已结冰。

      顾三公子度量着前面那一家便是薛氏祖孙租住的房子了,当下大声笑道:“小七,瞧见前头空地上那棵大榆树了么?树下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土地庙,只够摆进土地公土地婆的两尊坐像,不过那雕工是真正好——”

      一语未完,踩在了一小块薄冰之上,“哧溜”滑出老远,张牙舞爪地挣扎了一番,终究还是端端正正地摔倒在薛家的后门前,满脸痛苦“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小七的脸孔抽搐,真想捂面痛哭,但还是立刻扑了过去,一口一声“三少爷你怎么了”,那阵势仿佛顾三公子下一刻便要咽气一般,惊得不远处老榆上的几只乌鸦呱呱乱飞。

      这番动静太大,临近几房人家都开门出来看个究竟,薛氏正在厨下收拾,听到自家门外的呼痛声,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有人认得摔倒的是顾家的三少爷,看起来摔得还不轻,难免慌张,薛
      氏更是脸色大变,迟迟艾艾不知如何是好。

      当着围观的众人,顾三公子由得小七和一名汉子搀扶着,吃力地站起身来,拱手向众人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是我自个儿不小心摔倒了,各位乡邻赶紧回去吃饭要紧。我找个地方歇一会便行。”

      自然,这个歇一会的地方,近在咫尺之间的薛家,最合适不过——若是薛一娘在家,倒是诸多不便,不过现在,家中只有薛氏这么一个老妇人,却也无妨。

      顾三公子表现得这般和气谦虚、通情达理,众人不由得大有好感,当下便有一人自告奋勇去请孙郎中来瞧一瞧,可别伤筋动骨了才是。薛氏奉上茶水,很抱歉地说道家中尚未置办茶点,立时便有邻家阿姆热心地送了两盘糕点过来。顾三公子连声道谢,又说打扰了各位乡邻,实在于心不安,待日后再来登门道谢。

      小七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心里却直翻白眼。好了,下回上门的借口都有了,三少爷这出戏总该演完了吧?

      孙郎中被拉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时,顾三公子笑道,冬日衣袍厚软,自己并无皮肤擦破之处,只是摔得狠了,似是岔了气,一时间缓不过来而已。孙郎中既然来了,自是不能白跑一趟,还是坐下来好好诊了一回脉。至于顾三公子的脉象,大体说来还是平和舒缓的,只是时不时会有一股乱流窜出,倏隐倏现,孙郎中把握不定,又不便实说自己看不出个中奥妙,想来想去,便顺着顾三公子方才的话头,说道并无大碍,只是岔了气,好生歇一歇便可;若是晚上哪一处疼痛了,便用药酒揉一揉,若无事便最好。说完留下一瓶药酒便告辞离去。

      坐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薛一娘快要回来了,顾三公子见好便收,向众人道谢之后,扶着小七慢慢离开,听着身后一干人的赞叹之声,顾三公子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小七撇撇嘴,扯扯顾三公子的衣袖,小声说道:“三少爷,拜托你收敛一点儿,当心有人看得到。”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呐。

      顾三公子立刻调整了面上的笑容,风度绝佳。小七的嘴不免撇得更厉害。

      有了上门道谢这个借口,两天之后,顾三公子拎着礼物,光明正大地去拜访薛家和薛家的左邻右舍。这一次他将薛家留在最后去拜访,与薛氏闲聊之际,一直支着耳朵在听楼上的动静。小七这个耳报神告诉他,薛一娘的绣架已经在楼上安放妥当,这会儿日光明朗,想必薛一娘正在楼上刺绣吧。

      来此之前,顾三公子早已想得停当,因而问了薛氏起居是否安好、聊了一会汴京旧事之后,便满面含笑地说道:“家母寿辰将至,她老人家向来喜爱各色精致绣品,前日在李家绣坊见了薛小娘子的那幅锦鸡之后,甚是欢喜,本待当时便订下的,不想慢了一步,被禇家娘子抢了先,一直遗憾得很。不知薛家阿姆这里有无别的绣品?若能有一二绣幅,晚辈不吝重价,也算是向家母尽一份孝心。”

      他口口声声要孝敬母亲,又许以重价、上门求购,薛氏倒不觉得被冒犯了,招手叫那个三十来岁的养娘上楼去问一问小娘子。顾三公子冷眼旁观,薛氏指使养娘做事时,自然而然,绝无生硬之感,料来当初在汴京城中,薛家也是使奴唤仆的大户人家,如今却沦落至此,蜗居陋室,要靠小娘子一双手来刺绣谋生。不过靖康之乱,多少皇子王孙、金枝玉叶填埋了沟壑,薛氏祖孙能够在临安城安居下来,已经很幸运了。

      当然,更幸运的是遇到了自己这个可以帮她们一把的善心人。

      这么一想,顾三公子难免又要沾沾自喜一番。

      楼板有点薄,顾家那个族人,建房子时为了赶工期,用的木料不算太好。是以养娘与薛一娘说话的声音,隔了楼板,隐约可闻。顾三公子凝神细听,虽然话语听得不清楚,薛一娘的声音却是绝不会与那养娘混淆的,仿佛远山中时隐时现的乐声,清越又缥缈,近在耳畔又远在天边,就如同薛一娘这个人一般。顾三公子不免听得心驰神摇。好在薛氏年老,精力不济,只顾絮叨着她家小娘子三岁学绣、六岁成幅的种种旧事,并未注意到顾三公子嗯嗯啊啊地心不在焉。

      不多时,养娘下来回禀道,因为行李尚未整理完毕,小娘子也不清楚有无其他绣幅,顾少爷最好过两日再来听信。

      已经有了下一次登门的借口,顾三公子自是识趣地起身告辞。

      次日祭灶,紧接着又是小年,顾三公子不便去打扰薛家,困在家中,抓耳挠腮的好不心庠。总算熬到二十五日早饭后,顾三公子赶紧出门,直奔薛家,拿到了一幅二尺来高、一尺来宽的白衣观音,当时不便细看,只留下了重金酬谢,估摸着能够让薛氏祖孙过个不错的年了。

      回家之后,将白衣观音铺在案上细细打量,顾三公子不免吃惊不已。观音绣得双目有神、慈祥飘逸、大有佛光普照之感也还罢了,他原以为那白衣是绢底的本色,却不想竟是用不同深浅的白色丝线层层渲染绣出来的!

      小七站在一旁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转过头瞧着顾三公子,脸上总算有了几分佩服:“三少爷,这个薛小娘子,还真有几分本事,的确和三少爷你以前看上的那些小娘子大不一样啊!”对比之下,以前那些个小娘子,只能说是一堆绣花枕头罢了,除了一张漂亮脸孔,哦,有几个还会娇声软语地说话唱歌,真不知三少爷看中了哪一点,当然,后面这些话,小七是不会说出来的,以免抹了顾三公子的面子、到头来还是自己倒霉。

      顾三公子却在想着另一件事。

      这幅观音像的绢色与丝线的颜色,似乎有点太新了。薛小娘子那样清高自持的人,想必不会买了别人的绣幅来充数,这附近可也没有这般出色的绣工,应当是出自她手。可是这么新的一幅绣像……千万不要告诉他这是薛小娘子两日绣成,那会让他觉得自己会不会遇上了山精水怪。

      不过,这样气质高洁的山精水怪,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凶神猛煞吧……

      这么一想,原本有些忐忑的心情,立时又活跃起来。

      唔,想一想,还有什么借口,可以让他再次拜访薛家呢?看起来薛氏对他的印象挺不错啊。话说回来,顾三公子自幼就深得各家太太喜欢,原因无他,只因他小小年纪便能够坐在这些太太膝前很有耐心、很有兴趣地陪着她们家长里短地絮叨半天,年岁渐长之后,各家太太看他的眼光又有所不同,每每打量得顾三公子落荒而逃,生恐一个不慎便会被自家母亲卖与哪家太太作女婿。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若是能够得薛氏青睐,要亲近那位薛小娘子,可不就容易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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