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折红枝

　　叶还君听了她的话无动于衷。苏余人低头看他，问我叫你换衣服你听到了没有？她等了片刻，说你信不信我现在把你脱光了扔街上去。叶还君闻言闭了闭眼，知道她不会真的这样做，但他继续躺下去，谢家堡的人很快就会找到他。他的退路在偖江乾西，但因为苏余人的缘故和接应的人错开了，这人不知道要把他领到哪里去，但无论如何，都要先出西镇。

　　他终究不甘心就此死去，伤口的剧痛让他心起恨意。但这恨意不在谢寺卿，不在陆芷清，甚至不在苏余人，独独只在方小寂身上，叶还君意识到这一点，连自己也觉得意外，但他这一生在乎的人有限，除了方小寂也没有深爱过别的人，如此想来，又在情理之中。

　　叶还君侧个身慢慢站起来，进到药铺的隔帘里换了衣服。他的头发有一半都散开了，抬手的时候扯动腰间的伤口，想挽却有心无力。这个时候苏余人突然撩帘进来，她眼中带笑，说义父我错了，刚才不应该这样。她说着走到他身后，想帮他拆下头上的竹骨簪，叶还君侧过身很用力地拍开了她的手。

　　苏余人不以为意，眼角的笑意也没有因此减下一分。如同多年前做错什么事，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生气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可别因此不理我啊，否则我要冤枉死了。但终究只是戏谑的话，当不得真的。

　　叶还君被苏余人拉着在大街上走了一段路，他脚步虚浮，被拉着有些踉跄，左手捂着腰上的伤口，虽然一声不吭地，但脸色已经越来越苍白。浑浑噩噩地走着，冷不丁被苏余人一拽，直接拖进街边的小巷子里去。苏余人扶他就地坐下，伸手拨了拨他的头发，说我想带你去汀淮，但那么远的路，你的身体根本受不住。我方才看见谢家堡的人在大街上，现在去镇口是无异自投罗网，先找个地方住几天，等风声过了再出镇，你说好不好。

　　叶还君迷迷糊糊地听着，苏余人说什么已经过不到脑子里去，身体碰到墙壁，便如得了依靠般，不顾一切昏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一块很硬的床板上，叶还君撑起身体，觉得口中有甜味，如同喝了一大碗豆浆，喉咙里还散着浓郁的香气，身体因此得到滋润而通体舒畅。他下意识抹了嘴角，指处却是一抹血红。他皱了皱眉，继而恍然，进而觉得无限悲哀。

　　此处是个破败的院子，看得出很久没人住了，到处是厚尘蛛网，他撑起身来，发现这床板没有擦过，半身衣服沾了灰，连头发都被染成了灰白色。地上有干涸血渍，若不是从床板上淋出去的，混着泥土几乎分辨不出。叶还君勉力站起来，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但发上的脏东西怎么也弄不干净。看外面的天色已是黄昏，叶还君不知道自己在这垃圾堆似的地方睡了多久。

　　他腰上的伤口没有包扎过，但却没有再流血，甚至已经结上了一层薄痂，但身上仍提不起半分内劲。他走出去，这被遗弃多年的院子很大，但空出的地方被肆无忌惮疯长的野草占满了，只有不到半丈的小径通出去。斑驳破旧的月洞门，其上缠满鲜绿的蔓草，叫不出名字，时近秋分，还开着细细软软的白色小花。

　　门口是一条深溪，叶还君站了一会，听到拨水的声音，旁边半人多高的草丛一动，站起一袭槿红，正是苏余人。她手中捧着一盆蔬果走过来，从怀里摸出一个桃子递给叶还君，笑眯眯地问他要不要吃。

　　叶还君真想直接给她一拳，但他现在半点力气也没有，只求眼不见为净，于是慢慢走回屋子里去。苏余人跟在他身后走进来，将蔬果滚在满是灰尘的桌子上，拖过一边的脏椅子坐下去，说真是累死了，想喝水，完了看着叶还君，说你去给我烧点水好不好。

　　满屋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叶还君不像苏余人那样可以毫不在意地将就，没地方坐，于是就发呆似的站着。苏余人说什么，他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反正不回一句话。

　　苏余人也不生气，那人笔直地站在他三丈之外，狼狈又无奈的样子她从没见过，只觉得分外有意思，莫明还有些可爱。她忍不住想笑，于是抓过桌上一把花生，拈起一颗丢过去。哎，我说话呢，你听到没有？那花生擦过叶还君额前的碎发落在地面上，他皱了皱眉，仍不理她。苏余人笑了一声，于是一颗接一颗不停地扔过去：“义父，我真的很累，你就不能烧点水么？啊？义父……义父？义父？”

　　苏余人的花生扔到第三把，叶还君终于不淡定了。他转个身冲过来，那怒火中烧的眼神就像要把苏余人摁在地上狠揍一顿，苏余人大叫一声，连忙起身往门口跑，又突然反应过来叶还君现下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于是停住回过头来，冷不丁叶还君砸过来一个桃子，差点砸在她脑门上。

　　“你累，怕累你别害我啊！你把我害成这样，还敢没事人似的在这说话。”叶还君道，“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又是一无是处的人，满身血债罪恶，你还抓着我干什么！或者你还要看我狼狈不堪的模样，是不是我一头撞死在这，你就心满意足了！想喝水是吗？干嘛不去跳外面的河！里面的水够你喝到死！”

　　苏余人看着叶还君，咬着桃子慢慢倚在门柩上，说继续骂，我喜欢听，比闷声不吭的好多了。

　　叶还君看她心平气和的模样，简直要气得吐血，恍惚间只觉得头昏脑涨，气血在体内冲撞，让他如遭酷刑。于是不管不顾坐倚在床板边的地上，捂着心口再不说话。怎么不骂了？苏余人走近两步，试探着在他身边蹲下，用手括了括他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脸庞，叶还君似被抽光了力气，平静着无动于衷的。苏余人问他：“你不是饿了吧。”

　　你是不是饿了，我会做饭，我煮白菜给你吃好不好？叶还君没有回答她，苏余人自顾站起来，从屋中的破铜烂铁里拣出一只锅，出去生火了。

　　叶还君虽长着容易伤春悲秋的心，但也生着现实清醒的脑子。他呆坐了一会很快就想通了，明白这惨不忍睹的境地，伤心没有，指责没有，现在找个能躺人的地方，都比自己生闷气实在。于是拢了拢头发站起来，从外面取水把床板冲洗了一遍。

　　不一会床板倒是干净了，水却流得满屋都是，于是又从墙角摸出一把坏了的扫帚，找出一些绳子系好下面松散的竹梢开始扫地。苏余人煮好了白菜进来看到这破天荒的事，感动得简直想哭。叶还君从小到大养尊处优的，看着就知道没干过活，她上前要过那扫帚，让叶还君站到一边，自己唰唰唰地把水从屋里扫到屋外。

　　叶还君坐在床板上，呆呆看着手指处被木刺戳出的小伤口，苏余人做完了坐到他身边，拿过他的手帮他细看，玩笑似的说真想不通你一把年纪了，细皮嫩肉地比我还娇贵，以后这些活就放着我来吧，未了又将手指放到嘴里吮了吮。她又端过一旁的白菜问他要不要吃，夹着白菜叶子递到叶还君嘴边，叶还君厌恶地偏过脸，说我想洗澡。

　　苏余人放下碗，颇乐意地说好啊，我帮你去烧水。

　　苏余人帮叶还君洗头发，那浓密漫长的黑发，洗起来真不容易。但再麻烦也架不住乐意，叶还君顺着水的长发在她手上淌过，触如冰凉的丝绸，让苏余人莫明地顺畅欣喜。她看着叶还君华丽而平静的样貌，忍不住想在这破败的院子里照顾他一辈子。

　　人总是这样，为着某一时的悲欢，动不动就想将一辈子搭进去。大约是性情执着的缘故，一旦什么入了眼，就想抓住不放，无限放大。不管这东西是否会长久，是否真美好，因为身心被自己的想像蛊惑了，入眼皆是好处。所谓情网，大约就是如此：走不出的迷雾，堪不破的迷障。

　　苏余人曾经幻想过，要将叶还君抓住在身边，废去他的毒牙利爪圈养在一方天地里。比如像这样一间破旧的院子里，他安安静静地坐着，秋日的黄昏里由她慢慢帮他洗着头发，或者倚在水边的亭子里，不知时光地打着瞌睡，由她在身边轻悠悠地唱着歌。他希望叶还君一无所有，一无牵挂，在无忧的岁月里慢慢老去，除了苏余人三个字，再记不得其它的人事物，春华夏茂，清秋飞雪，他的眼里只有她，只知道依赖她，在漫长的日子里变得迷糊懒惰，不执爱恨，不记恩仇，只靠在她的眼前，埋着他已雪白枯萎的长发，安静的辰光里，是恬静安祥的睡颜。

　　苏余人这样想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好笑，片刻的恍惚，让她记不起自己想要什么了。她舀了一瓢水顺着叶还君的头发淋下去，突然说：“其实我想做你的女儿。”

　　叶还君听了淡淡地问是吗，看那表情，根本是当笑话听了。他静默了片刻，又转过头来问：怎么？把我害成这样，现在后悔了。

　　叶还君道：你现在放我走，我就原谅你。我要去乾西，不想去汀淮。他坐直了身体抓住苏余人的手，说算我求你了。

　　苏余人笑了一声，她叹了一口气蹲在叶还君身边，仰头看着叶还君眼睛，说那你亲我一下。叶还君闻言愣了一下，片刻俯下身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苏余人摇摇头指了指嘴唇，叶还君于是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苏余人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帮他拧了拧头发，说那你洗洗早点睡吧，说不定梦里能到乾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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