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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果
“澄观书院?”
迦蓝将这陌生的名字在唇齿间无声地重复了一遍。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未显惊疑,只是转身便朝着记忆中澄观寺的方向走去。
总有一方的记忆是错的。迦蓝想。他一边走一边想,思绪不受控制地奔向了白水镇那片被伪佛阴影笼罩的土地。
它们似乎都拥有着某种……修改认知的权能。
那么,被修改前的世界,与被修改后的现实,究竟哪一方才是虚妄呢?
还是说……顺应这被篡改的认知,才是正确的步入未来的途径?
说起来,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关注过,那书院叫什么名字呢?
他甚至去过了,却依旧对它的名字毫无印象,甚至他对书院的记忆都有些褪了色。
迦蓝无意识地捏着耳垂上的坠子,心里涌上一连串问题。应九灯就是被这些事情唤走,可为什么世界看起来反而更糟了?是问题本来就很严重,只是现在才暴露出来?还是说,这些问题根本……就解决不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种熟悉的、被窥视的感觉瞬间笼罩了他,就像在白水镇被伪佛盯上时一样。一个无声的警告在他脑中响起:
不许想,不能看,不可说。
他被勒令着……要乖顺,要接受,要加入其中。
圆觉和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特别自然地接话:“这个时辰,斋堂该蒸好福果了。我寺的福果在附近也是小有名气,两位要不要随贫僧去尝尝?”他说话时,那张饼子脸上神情自若,眼神坦荡,仿佛这寺庙从来就叫“清水寺”。
迦蓝本来打算直接去书院,但听到福果两个字,他改变了主意。
阿常在一旁却听得纳闷。他最近没少在寺里帮工,斋堂的素包子和韭菜盒子他常吃,但从来没见过什么福果。他忍不住小声问:“咱这儿的福果……是咸口的?”毕竟掌勺的大师傅不爱吃甜,连豆沙包都不爱做。
“怎么会是咸的呢?”圆觉笑眯眯地,“都是甜的,蜜糖调的馅儿,你昨日不还赞不绝口,说好吃么?”
“啊?啊……哦……昨天啊……”阿常被他这么一说,顿时迷糊起来,下意识地抬手挠着后脑勺,脸上浮现出真实的困惑,“好像……是有这么回事?确实是甜的……奇怪,我怎么就给忘了……”他小声嘟囔着,只当是自己昨晚睡眠不足导致今个记性差。
迦蓝默默听着这诡异的对话,不动声色地跟着圆觉往寺庙的方向走。阿常还在挠头,挠着挠着,突然眼睛一亮,像是打通了某个关窍,所有疑虑瞬间烟消云散。
“哎!没错没错!瞧我这记性!”阿常兴高采烈地一拍手,语气变得无比确定,“迦蓝你从书院带回来的福果就特别甜!跟清水寺斋堂做的一模一样!”他瞬间就完全接纳了这套说辞,甚至自动为记忆补上了合理的细节。
迦蓝像看小傻子一样看了阿常一眼,心里很是感慨。这孩子自我脑补的速度太快,他都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一路上阿常叽叽喳喳,加上圆觉偶尔搭话,虽然迦蓝基本在走神,但气氛倒也不冷清,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寺庙前,迦蓝停下了脚,仰头望了过去。
记忆里,那朱红色的山门上,本该是笔力遒劲的「澄观寺」三个金漆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此刻,映入他眼帘的,却是门楣中央刻着的三个乌沉大字——
「清水寺」
这三个字的边缘渗着蛛网般的金纹,并不新,反而像是经历过时间的沉淀。
他依旧没说什么,垂着眼继续跟着前面的两人,他停留的时间很短,连阿常都都没注意到。直到他们经过主殿,迦蓝被正中供奉的泥塑吸引了视线。
“正殿内供奉的是?”迦蓝的声音清冷,听不出情绪。
圆觉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他向着大殿方向拜了拜,语气充满敬畏:“我寺主殿供奉的,正是六度琉璃光菩萨,与书院那尊同根同源,佛法无边。”
阿常也有样学样地跟着拜了拜,这几乎成了他打工养成的习惯。
迦蓝抬眼望去,只见殿内那尊六度琉璃光菩萨彩塑眉眼依旧慈悲,它高坐莲台,身上的七彩琉璃绶带,甚至心口那块折射着诡异光斑的琉璃,都和书院里那尊一模一样。
殿内跪拜的香客们神色如常。一位老婆婆正低声念叨:“求菩萨保佑我孙儿今年能中秀才……”仿佛这尊佛像已经在这里享受了几十年香火。
“菩萨慈悲。”圆觉合十感叹,语气里满是真诚的喜悦,“自从请来菩萨真身,寺里的香火比以前旺盛了十倍不止。”
“何时请的?”
“这个……具体年份,贫僧也有些记不真切了。只觉……已有许多年了。”
“为何请?”
“自然是为了广度众生,积攒无上功德!六度琉璃光菩萨大慈大悲,佛法无边,方是……方是救苦救难的正统!”
圆觉在说“正统”二字时,下意识地加重了语气,仿佛在强调某种绝对真理。
迦蓝并未被圆觉陡然拔高的声调影响,只是静静地看着方脸的和尚,轻声追问:“何为正统?”
圆觉像是被触发了某个开关,脸上的虔诚瞬间凝固成一种近乎僵硬的狂热,语调变得平板而笃定,一字一顿地重复:“六度琉璃光菩萨,即为正统。”
迦蓝“嗯”了一声,不再问了。圆觉这才像回过神来,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虽然觉得声音稍微大了一下有些不当但总体总归是对的。而且自从菩萨垂怜清水寺,他们连香火都鼎盛了,都可以定期施粥了。圆觉一想到香火钱,就不由得想到了更多,于是含笑着看向迦蓝。
他倒是忘了,面前站着这位也曾是佛门的门面,即使是他这里也听说过大吉祥寺鼎盛的香火,“倒是贫僧疏忽了,您……当年在大吉祥寺时,听闻亦是佛法精深,深受信众爱戴。都说您……只需在佛前静坐片刻,便有信徒感念佛光普照,自发供奉;每逢您讲经,殿外都跪满了信众,哪怕只是得您一眼垂怜,他们都觉得是莫大的福报。”他斟酌着用词,试图描绘那些遥远的、关于前任佛子的传说,语气中不无羡慕。
迦蓝抬眼,那双眼清清的冷冷的不带人气。圆觉面上一热,自觉口误,歉然的向着迦蓝拜了拜。阿常有些不解,但是看菩萨板着个小脸,他也就跟着不高兴了。圆觉试图弥补,唤过一边正在殿里洒扫的小沙弥低声说了什么,小沙弥点点头一溜烟就跑了。
圆觉摸摸鼻子,看迦蓝并没有真的计较于是又是笑眯眯贴了上去,他看迦蓝似乎对六度琉璃光菩萨“有意”,于是语气平和的在一边轻声讲述着清水寺的过往,似乎也想试着给迦蓝刷出点佛缘。迦蓝只是听着,面上却一直淡淡的,圆觉也不在意。不一会儿,先前离开的小沙弥端着个冒着热气的笼屉回来了。圆觉道了声谢,先拿了一个递给小沙弥,然后才将笼屉转向迦蓝和阿常。里面是满满一屉形制精巧、色泽诱人的福果。
“刚出锅的,二位尝尝。”圆觉先给阿常和迦蓝拿了,又给殿里几位香客分了分,最后自己才拿起一个,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吃着。
迦蓝接过,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仔细端详片刻,才轻轻掰开,熟悉的甜香立刻溢出。他凑近闻了闻,然后极小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福果,无论是外形、香气,还是里面蜜糖馅料的味道,都和昨天在书院拿到的一模一样。
阿常已经欢天喜地地吃了起来,还嘟囔着:“我最喜欢吃澄……呃,不是,是清水寺的点心了!”
离开前,迦蓝借用了寺里的传讯鸽。他看着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远,但心里的不安却没有随之散去。
“你想出家吗?”迦蓝忽然转过头,非常认真地问阿常。然后就看见少年捂着头,脑袋晃得要飞掉。
看起来……不是伪佛。至少这里的影响,尚未到强行扭曲根本意志的地步。迦蓝心下稍安。
“那,有没有特别想要做什么?”迦蓝换了个问题,声音放缓了些。
阿常虽然不知道菩萨为什么问这些,但依旧认真地想了想,掰着手指数:“想多打几份工,多攒些钱!想迦蓝你每天都能好好吃饭,快点变回以前爱笑的样子!还想你的眼睛能好起来,看得清清楚楚的!如果这些都太难……”他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迦蓝,带着最朴素的期待,“那咱们晚上去吃牛肉汤锅好不好?要加很多肉片的那种!嗯……你不吃肉,那还是多放点白菜吧。”
好像……也不是太不对劲?或许没有那么糟?迦蓝有些迟疑了。
迦蓝沉吟片刻,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他目光锁住阿常声音依旧轻缓:“那……你最初是从哪里得知这六度琉璃光菩萨的来历的呢?”
阿常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是你讲的啊!就那天,主持大师请咱们在斋堂吃午饭的时候,你亲口说的!”
迦蓝沉默地看着阿常那双清澈见底的,写满事实就是如此的眼睛,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好吧,还是很不对劲。迦蓝面无表情,清水镇和他,总有一个已经要坏掉了。
最终,迦蓝决定独自去书院再看看。阿常则留了下来,说他今天要在清水寺帮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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