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寻你

作者: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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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3 章稳稳当当


      天光未明,城市还在沉睡。外公那间小小的、被岁月熏得发暗的厨房里,已经亮起了灯。
      昏黄的灯光下,老人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他没开大灯,只拧开了炉灶上方那盏小灯泡,光线聚拢在小小的灶台前。锅里,薄薄的油正缓缓升温,发出细微的、滋滋的声响。
      外公很安静。他穿着那件洗得泛白的旧衬衣,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嶙峋的骨节和盘虬的血管。他站在灶前,微微佝偻着背,目光专注地落在锅里,等待着油温恰到好处的时刻。
      然后,他拿起一枚鸡蛋,在锅沿轻轻一磕。蛋壳裂开一道细缝,他两指稍一用力,蛋清和蛋黄便完整地滑入热油中。“刺啦——”一声,带着烟火气的、诱人的声响,打破了清晨的寂静。蛋清迅速凝固,泛起白色的、密集的、边缘酥脆的气泡,将中心的蛋黄紧紧包裹。
      他煎得很慢,很用心。没有用锅铲去翻动,只是微微倾斜锅子,让热油均匀地淌过蛋的边缘。他微微眯着眼,看着那蛋黄的颜色,从鲜艳的橙红,在热力下慢慢变得沉稳、熟透。他知道,余逝爱吃溏心,孟灾爱吃全熟。今天,他煎了两个全熟的,但形状必须完美,边缘要有一圈焦黄酥脆的、泛着油光的裙边,那是外婆从前说过的,有头有尾,圆圆满满。
      油星的爆裂声,蛋白凝固的细响,还有那无法用语言描述、却能瞬间唤醒味蕾的焦香……混合成这小小厨房里唯一的、温柔的喧嚣。老人就站在那里,脊背弯成一个沉默的弧度,像一棵守着家园的老树,用最朴实无华的方式,完成着一场无人喝彩的、神圣的仪式。
      蛋煎好了。他用锅铲,极轻、极稳地将它们分别铲起,盛进两个早已准备好的、洁白的瓷盘里。形状滚圆,边缘焦黄酥脆,蛋黄熟得刚刚好,安静地卧在中央。他又撒上几粒切得极细的、翠绿的葱花,滴上两滴生抽,这是孟灾的习惯,他说过,这样吃,有家的味道。
      一切准备停当,他熄了火,用抹布擦了擦手。天边,第一缕晨曦,正怯怯地探出头来,将他花白的发梢染上一点极淡的金色。
      他端着盘子,慢慢走到那张小小的、掉了漆的方桌前,轻轻放下。然后,他转过身,走向那间紧闭的房门,抬起手,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敲。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等。
      门开了。
      孟灾和余逝一前一后走出来,都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深色长裤,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色是熬夜后的苍白,但眼神明亮,脊背挺得笔直,带着一种奔赴战场的、沉静而决然的神情。
      看到桌上的两盘煎蛋,两人都愣了一下。空气里有微凉的晨风,也有温暖的、熟悉的蛋香。
      “外公……”余逝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外公没应,只是朝桌边努了努嘴,示意他们坐下。他自己也在对面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坐下,腰背挺得很直,浑浊的眼睛看着他们,目光很深,像是要把这一刻的样子,牢牢地刻进心里。
      三人围坐在小小的方桌旁。谁也没说话。只有窗外渐渐响起的鸟鸣,和远处依稀传来的、早班公交车的引擎声。
      孟灾和余逝拿起筷子,对视一眼,然后,几乎是同时,轻轻夹起那煎蛋。蛋白边缘酥脆,带着焦香,蛋黄是绵密扎实的口感,混着一点点葱花的清香和酱油的咸鲜。味道很简单,甚至有些寡淡,但很温暖,带着一种能熨帖肠胃的妥帖。
      他们沉默地吃着,动作不快,很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
      外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吃。晨光越来越亮,透过窗户斜照进来,落在他的侧脸上,照亮了那些深深的、如同刀刻般的皱纹。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叮嘱,鼓励,或者说点别的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他只是抬起那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拿起桌上的热水瓶,给两个少年早已倒好的、晾着的白开水,又续上了一点点。滚烫的水注入,杯口升腾起袅袅的白气,模糊了彼此的眉眼。
      直到两人都吃完了,碟子里干干净净,连一点点葱末都没剩下。
      孟灾放下筷子,抬起头,看向外公。余逝也抬起头。
      外公的目光,缓慢地从孟灾脸上,移到余逝脸上,又缓缓移回来。那双看过太多悲欢离合、早已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极为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担忧,有期许,有骄傲,有不舍,还有一丝深藏的、被岁月磨砺得几乎看不见的紧张。
      他看了他们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久到窗外的鸟鸣似乎都停了下来。
      然后,他极慢、极慢地,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一点干涩的、像是生了锈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有些艰难,但目光却异常专注,异常郑重地,落在他们的眼睛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吃了。稳稳当当的。”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抹不掉的乡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很深的肺腑里掏出来,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和重量。
      没有加油,没有别紧张,没有好好发挥,也没有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只有这六个字。
      吃了。稳稳当当的。
      孟灾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用力地、飞快地眨了几下眼,想把那股汹涌而上的酸涩感逼回去。他放在桌下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表情的平静。
      余逝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垂下眼,看着面前那个干干净净的空盘子,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缩起来,手背上青筋隐现。
      “嗯。”孟灾的声音哽了一下,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又重复了一遍,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嗯,外公,我们吃了。稳稳当当的。”
      “嗯。”余逝也极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很哑,但很清晰。他也抬起头,看向外公,用力点了点头。
      外公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看着他们,然后,那布满风霜的脸上,极其缓慢地,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很淡,很轻,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卸下了千钧的重担。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深得像岁月刻下的沟壑。那笑容里,有光。
      他摆了摆手,动作有些迟缓,但很坚定,意思是:去吧。
      孟灾和余逝站起身,将椅子轻轻推回原位。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再次看了外公一眼,然后转过身,一前一后,走向门口。
      在拉开门的前一秒,孟灾脚步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屋里,用很低、但足够清晰的声音,又说了一句:
      “外公,我们走了。”
      余逝的手,悄悄地从旁边伸过来,在门框的阴影下,极其迅速地、用力地握了一下孟灾的手。很用力,带着湿冷的汗意,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然后,他们拉开门,走了出去。清晨带着凉意的风扑面而来,吹在脸上,微微有些刺痛。天光已经大亮,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落在他们身上,将并肩而行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小屋里的灯光、蛋香,和那个坐在晨光里、目送他们远去的、沉默的老人。
      楼梯间里响起他们下楼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沉稳而清晰。
      一步,一步。
      “稳稳当当的。”
      这最朴素、最没有技巧、甚至有些笨拙的六个字,像一个最古老、最坚硬的祝福,被老人用煎蛋、用目光、用一生的沉默,熬成了一碗滚烫的、足以抵御世间所有风雨的汤药,灌进了两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年轻的灵魂里。
      前路未知,荆棘密布。
      但此刻,他们的胃是暖的,心是定的。
      因为有人,在出发的地方,用最沉默的方式,告诉他们:吃饱了,上路。稳稳地走,别慌。
      后台的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惨白的壁灯,将人影拉成鬼魅般的形状。空气里弥漫着松香、粉尘、汗水,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的紧张。前一位选手的演奏,透过厚重的天鹅绒幕布,变成遥远、模糊的嗡鸣,夹杂着观众席传来的、经过层层屏障过滤后,依然能感受到其分量与温度的掌声。
      每一次掌声响起,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孟灾紧绷的神经上。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震得耳膜发疼,几乎要盖过那些模糊的喝彩。手心一片湿冷,胃部像打了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颤抖。他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份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窒息感。
      灯光太暗了,暗得像一个无底洞,随时会将他吞没。前台的光又太亮了,亮得刺眼,像审判的火焰,即将把他和他身边的一切都烧成灰烬。母亲那张因憎恶而扭曲的脸,评委们严肃审视的目光,台下黑压压的、充满期待的观众……无数张面孔、无数种声音,在他混乱的脑海里交织、盘旋、膨胀,几乎要撕裂他最后的理智。
      他闭上眼,试图深呼吸,却吸进一口满是灰尘和金属味道的凉气,呛得他喉头发紧。
      就在这时,一片黑暗中,一只手,带着微凉的、熟悉的触感,极其轻微地,碰了碰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背。
      不是握手,没有用力,甚至没有完全握住。
      只是用小指的指尖,试探般地,轻轻地,勾住了他蜷缩的小指的指尖。
      那触碰极其细微,像一片羽毛飘落,像一道电流窜过,却又重若千钧。
      孟灾浑身一僵,所有翻腾的思绪、所有喧嚣的幻象,都在那一瞬间,被这微小的接触截停了。
      他猛地睁开眼,侧过头。
      余逝就站在他身侧的阴影里,微微垂着眼,脸的大部分隐在黑暗中,只有侧脸的线条被远处工作灯微弱的光勾勒出一道清冷、紧绷的弧线。他也在紧张。孟灾能感觉到,那根轻轻勾着自己的小指,指尖微微地、难以抑制地在颤抖,带着和他一样冰冷的湿意。
      但他就那样,静静地勾着。没有看过来,没有说话,没有试图给予任何言语的安慰。只是用这个孩童般简单、甚至有些幼稚的动作,固执地、无声地确认着彼此的存在。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后台的昏暗不再可怕,它成了庇护所,掩护着这隐秘的、不为人知的连接。前台的掌声不再令人恐慌,它们退化为遥远的背景音。心脏的擂鼓声还在继续,但节奏却奇异地、一点点地,和另一处传来的、隔着皮肤和骨骼也能感受到的、同样急促的心跳,慢慢靠拢,慢慢同步。
      咚咚。咚咚。咚咚。
      两个频率,渐渐融为一体。
      孟灾紧绷的背脊,在那微小却坚定的触感中,一点点松懈下来。冰冷的指尖,也仿佛从对方的皮肤上,汲取到了一点微弱的、却源源不绝的温度。他没有动,没有反握,只是任由那根小指,就那样,轻轻地勾着自己的。
      没有语言,也不需要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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