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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弱
日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缓慢节奏,在竹楼内外流淌。
“换蛊”带来的虚弱感,如同潮水退去后残留的湿气,浸润着两人的四肢百骸。顾觉发现,自己恢复的速度比预想中要慢。每一次起身,每一次行走,都仿佛拖着无形的重物,肌肉深处传来酸软无力的抗议。而更让他心惊的是,他体内那股属于“蛊身”的冰冷力量,虽然蛰伏,却无时无刻不在汲取着他的精力,如同寄生在他生命力上的藤蔓。
他看向阿泐。阿泐的状态似乎比他更糟。少年的脸色总是带着一种剔透的苍白,唇色浅淡,行动间带着一种易碎般的谨慎。顾觉能通过那无形的连接,清晰地“感觉”到阿泐体内那更为庞大的“蛊身”,如同一个巨大的、勉强被安抚的漩涡,每一次细微的波动,都牵动着阿泐本就脆弱的生机。
他们像是两个从狂风暴雨中侥幸存活、却都带着严重内伤的人,在这与世隔绝的竹楼里,依靠着彼此那点微弱的气息,勉强维系着平衡。
但“换蛊”带来的,不仅仅是虚弱和力量的共存。
那意识层面的连接,在最初的震惊与不适之后,开始展现出它奇特的一面。
顾觉不再需要刻意去“倾听”或“感知”,阿泐的情绪和状态,如同背景音般,自然而然地存在于他的意识边缘。阿泐强撑精神时的细微紧绷,他对着药草出神时心底掠过的、关于某味药材特性的思索,甚至是他偶尔望向窗外山林时,那深藏眼底、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一丝对“外面”的茫然……所有这些,都如同微风吹过湖面,在顾觉的心湖中留下清晰的涟漪。
同样,顾觉也能感觉到,阿泐也在适应着这种连接。他不再像最初那样,对顾觉每一个探究的意念都报以警惕的沉默。有时,当顾觉因为身体某处突如其来的酸痛而微微蹙眉时,阿泐会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扫过来,虽不言不语,但那连接中传递过来的,是一丝极淡的、类似于确认的波动。
他们开始用一种无声的方式“交流”。
顾觉在溪边清洗衣物时,不小心被水底的碎石划破了手指。细微的刺痛感传来的瞬间,竹楼里的阿泐便抬起了头。没过多久,阿泐拿着止血的药粉走了出来,沉默地递给他。
没有询问,没有言语。仿佛顾觉的疼痛,是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还有一次,阿泐在调配一种新的驱虫药粉时,对其中两味药材的配比有些犹豫。顾觉正坐在不远处编织竹篓,一股属于思索和权衡的意念便自然而然地传递过来,夹杂着关于那两味药材药性相生相克的碎片信息。顾觉对蛊术草药一窍不通,但那意念如此清晰,他甚至能“感觉”到阿泐指尖摩挲药材时的触感,和鼻尖萦绕的、那两味药材截然不同的辛辣与苦涩气息。
这种超越五感的共享,起初让顾觉感到无所适从,仿佛自己的界限被强行打破。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开始滋生。就像一个人最初不习惯自己身体里多了一个器官,但时间久了,那器官便成了自身的一部分。
他们依旧很少说话。但沉默不再意味着隔阂,反而变成了一种……充盈的状态。仿佛所有的交流都在水面之下悄然完成,浮上来的,只有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深潭。
这天午后,顾觉坐在竹楼外的空地上,尝试着调动体内那股冰冷的力量。它们如同驯服的野兽,响应着他的意念,在经脉中缓缓流动,带来一种刺骨的寒意和隐隐的力量感。但同时,一种更深层次的疲惫也随之而来。
他能“感觉”到,竹楼内的阿泐,在他调动力量时,身体几不可察地紧绷了一瞬,那连接中传递来一丝细微的、类似于共鸣般的悸动,以及一丝……极力压抑的痛苦。
顾觉立刻停止了尝试。
他明白了。他每使用一分这属于“蛊身”的力量,阿泐那边承受的、维系“蛊身”平衡的压力,就会加重一分。
这力量,是双刃剑。既是他生存的倚仗,也是悬在阿泐头顶的利刃。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三只并排的竹铃铛。手指抚过阿泐最新雕刻的那只,最小最精致的那只,冰凉的竹质和繁复的纹路,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他这份羁绊的重量。
傍晚,阿泐在准备食物时,身形忽然晃了一下,单手扶住了竹桌才稳住。一股强烈的眩晕和虚弱感,如同潮水般通过连接汹涌而来,让顾觉的心脏也跟着猛地一缩。
他立刻起身走过去,扶住阿泐。
阿泐没有推开他,只是闭着眼,微微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靠在顾觉臂弯里,带着不正常的低温。
“没事……”阿泐的声音低弱,带着逞强。
顾觉没有说什么,只是扶着他坐到火塘边,然后接手了准备食物的工作。他学着阿泐平时的样子,生火,加水,放入那些辨认不出名字的、晒干的草叶和块茎。
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
阿泐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看着这个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影帝,此刻为了生存,也为了他,在做着最原始琐碎的事情。
那无形的连接中,汹涌的眩晕感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连阿泐自己都难以分辨的情绪洪流。有疲惫,有无奈,有一丝被看穿脆弱的狼狈,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坚冰深处被注入暖流后,悄然融化的酸软。
顾觉将煮好的、依旧味道古怪的糊状物盛到木碗里,端到阿泐面前。
阿泐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着。两人依旧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却仿佛有了温度。
夜色降临,竹楼内点起了油灯。
顾觉坐在竹席上,继续他未完成的编织。阿泐则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新的细竹和刻刀,却没有立刻开始雕刻。他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有些出神。
通过连接,顾觉能“感觉”到阿泐心底那片深沉的、如同夜幕下远山般寂静的思绪。里面没有具体的画面或语言,只有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了太久太多的疲惫,以及一丝……对未来的、几乎不抱希望的渺茫。
顾觉编织的手指慢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向阿泐。灯影在阿泐脸上摇曳,将他本就精致的五官勾勒得更加立体,也将那抹苍白和脆弱映照得无处遁形。
“阿泐。”顾觉忽然开口,打破了夜的寂静。
阿泐回过神,抬眼看他,黑眸在灯光下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顾觉与他对视着,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会找到办法的。”
不是疑问,不是安慰,而是一个陈述句。
阿泐怔住了。他看着顾觉,看着这个外来者眼中那份毫无根据、却又异常坚定的光芒。那光芒,像是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荒芜的心底,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嗯。”
声音落下,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一次,那沉默不再是沉重或疏离。
油灯的光芒温暖而坚定,如同这深山里唯一的星火,照亮着竹楼内相互依存的两个灵魂,和他们脚下那片未知而凶险的、却不得不继续前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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