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封情书

　　图书馆闭馆的预备铃声，像一滴冷水坠入寂静的湖面，在偌大的阅览区漾开圈圈涟漪。苏默猛地从专注中惊醒，这才发现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正在天边悄然隐退。阅览室的灯陆续亮起，在渐渐深沉的夜色中撑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

　　他和林晚晴对面而坐，中间摊开着《古代文学》教材、各自的笔记本，以及写满了娟秀与工整字迹的草稿纸。《郑风·子衿》的分析报告已近尾声，只剩下最后一段结论需要打磨。

　　“我觉得这里，‘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反问，不仅表达了埋怨，更透露出一种确信，确信对方也怀着同样深切的思念。”林晚晴用笔尖轻轻点着稿纸上的一行字，微微蹙眉思索着，“所以结论部分，是不是应该把这种情感的‘双向性’再强调一下？”

　　她的目光从稿纸移向苏默，带着征询。台灯的光勾勒着她低垂的脖颈，几缕碎发柔软地贴在颊边。

　　苏默正沉浸在她刚才的分析里，闻言下意识地点头，想要表达赞同。他伸手去拿自己放在桌角的钢笔，想记下这个要点。或许是动作有些急，或许是心神尚未完全从诗的意境中抽离，他的指尖划过桌面，竟不偏不倚地，轻轻擦过了林晚晴尚且按在稿纸上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感，微凉，细腻，像蝴蝶翅膀拂过心尖。

　　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苏默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轰的一下全部涌向头顶，脸颊和耳根瞬间烧得滚烫。他像是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猛地缩回手，动作仓促得差点带倒旁边的墨水瓶。巨大的恐慌和窘迫淹没了他，他死死地低下头，恨不得将整张脸埋进摊开的书页里，连呼吸都屏住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手背上那转瞬即逝的、却无比清晰的微凉触感在反复回放。

　　他冒犯了她！
　　他怎么会如此不小心！
　　她一定会觉得他唐突，轻浮……

　　就在他被自责和羞耻感吞噬时，却听到对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叹息的吸气声。

　　他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用眼角的余光，极其飞快地瞥了她一眼。

　　林晚晴也微微怔住了。她的手还按在稿纸上，被他触碰过的那一小片皮肤，在灯下似乎也泛起了一层极淡的粉色。但她并没有立刻收回手，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或厌恶的神情。她只是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她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下，那弧度不像生气，倒更像是一种……无措的柔软。

　　阅览室里很安静，只有其他同学收拾书本的窸窣声，和窗外愈发清晰的虫鸣。在这片寂静里，苏默狂乱的心跳声显得格外震耳。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晚晴才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将手从稿纸上移开，转而拿起了旁边的钢笔。她的动作依旧从容，只是耳垂那抹未能完全褪去的浅红，泄露了她并非全然平静。

　　“所以……”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略微低柔了一些，重新将话题拉回学术讨论，仿佛刚才那意外从未发生，“结论就强调这种‘双向的期盼与确信’，你觉得可以吗？”

　　她……她没有生气。
　　她甚至，刻意忽略了他的窘迫，用继续讨论的方式，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苏默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像是骤然被松开，一股混杂着巨大 relief 和更深层悸动的暖流，冲刷过他的四肢百骸。他依旧不敢抬头，只能盯着桌面上的木纹，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地挤出一个音节：

　　“……嗯。”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们快速敲定了结论的最后几句，开始收拾东西。整个过程，没有人再提起那个意外的触碰，但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微甜的张力。

　　苏默将钢笔和笔记本胡乱塞进帆布包，动作比平时慌乱许多。林晚晴则仔细地将稿纸按顺序理好，放入文件夹，只是指尖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一下方才被触碰到的手背。

　　闭馆的正式铃声终于响起。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图书馆。夏夜的风带着清凉扑面而来，吹散了馆内沉滞的空气，也稍稍吹散了两人之间那层微妙的薄雾。

　　“那……报告就按我们今天讨论的来整理？”林晚晴在分岔路口停下脚步，转头看他。路灯的光晕在她脸上跳跃，神情已恢复了平时的自然。

　　“好。”苏默点头，终于敢抬起眼正视她。她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像落入了星子。

　　“我明天没课，可以在广播站整理稿件，”林晚晴顿了顿，语气随意地发出邀请，“你要不要……一起来？如果最后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也方便。”

　　又是一个共同工作的邀请。在经历了方才那难以言喻的几分钟后，这个邀请显得格外珍贵。

　　“……好。”苏默再次应下，这次的声音沉稳了些。

　　林晚晴对他笑了笑，道了声“明天见”，便转身走向了女生宿舍的方向。

　　苏默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借着路灯昏黄的光，看向那只方才无意间闯了祸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微凉温度和细腻触感。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歌声，也许是哪个宿舍在放卡带。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渐渐被一种温热的、饱胀的充实感所取代。

　　那个意外的触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最初的惊慌涟漪已然散去，留下的，却是更深层、更持久的荡漾。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之间，那层无形的、名为距离的薄冰，正在悄然融化。

　　指尖的温度早已消散，但那份悸动，却深深地烙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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