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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车一路行驶到辰海租界,码头区的喧嚣与杂乱很快被甩在身后,随处可见的西式建筑,或为气派的银行大楼,或为精致的咖啡馆与百货公司,与偶尔掠过眼帘的中式里弄、挑着担子的小贩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辰海独有的、中西杂糅的都市风貌,跟南都的沉稳十分不同。
陆家就在租界里,那是一栋三层的红砖小楼,带着一个精心打理过的小花园,规模远不如南京李公馆那般轩敞大气,却自有一番典雅精致的韵味。这处宅邸是陆晚君的父亲离世后,为了安全与便利,变卖了祖宅后,在租界内购置地皮新建的。因此,即便是李云归,也从未踏足过此处。
汽车在铸铁镂花的院门前稳稳停下,透过车窗,依稀可见小楼门前静静伫立着一位女子。她身着深紫色暗纹锦缎旗袍,肩头披着一条灰鼠皮的坎肩,身形挺拔清瘦,手中不紧不慢地捻动着一串佛珠。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和地望向车子,虽然隔了老远,却自有一股沉静如水、不容忽视的气度。
“那位是大夫人。”
看出了李云归的关注,陆晚君小声的为她提示了一句,“大夫人平日不苟言笑,初次见面,大家都怕她,但其实她为人端方,学识渊博,是一位很好的长辈。我很尊敬她。”
听到陆晚君这样说,李云归点点头。
车门打开,周云裳率先下车,唤了一声:“大姐。”
然后等李云归站定,便拉着她上前,笑道:“这就是云归,你看看,多年不见,出落的多好看呐。”
“大夫人,新年好,云归给您拜年了。”
按理说,李云归是随陆晚君而来,自当是两人一同拜见当家人,谁知被周云裳突然拉了出来,李云归猝不及防,但开始很快回过神,恭恭敬敬的给彭书禹行了个礼。
彭书禹伸出手将她扶起来,道:“远道而来辛苦了,新年好。”
说完,彭书禹的目光落在周云裳身上,那眼神平静却自有分量,仿佛在提醒着什么,使得对方一愣,待到反应过来,周云裳退了一步,陆晚君见状连忙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彭书禹面前,姿态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声音里是发自内心的敬重:“母亲,我回来了。”
彭书禹的目光落在陆晚君身上,那平和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她微微颔首,声音温和而清晰:“回来就好。路上辛苦了。”
陆晚君走上前去,彭书禹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这个动作对于一向克制的地而言,已是极其外露的情感表达。良久,她才终于几不可闻地叹道:“还是瘦了。”
听了这话,陆晚君鼻头一酸,她知道大夫人一向视自己和哥哥为己出,只是性格内敛,如今她这样说,已经是关怀到极致了。
“母亲,我一切都好,劳您操心了,是我不孝。”
此话一出,无论是彭书禹还是周云裳都被触动了心房,一时间都沉默下来,当年也是在这里,陆晚君一意孤行要以陆少君的身份行走于世,彭书禹罚她在此跪了三天,她依旧不改口,也就是那次,彭书禹第一次打了周云裳的孩子,几乎将她打死。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一位母亲面对孩子即将踏入无边险境时,绝望而徒劳的阻拦。
最后,看着气息微弱的陆晚君,彭书禹急火攻心,当场吐了一口血,随后将自己关进佛堂,整整半年不曾踏出一步,日日诵经,祈求佛祖保佑这个倔强得让她心痛的孩子。
想起往事,周云裳红了眼,只有她知道,眼前这两个倔强内敛的人走到今天,实为不易。
不想让往事扰了兴致,周云裳连忙道:“回来就好,这风口上,把远道而来的客人冻坏了可怎么是好?还不进去?”
“嗯,是该进去的。”
彭书禹回过神,点点头,陆晚君上前拉住她的手,恭敬的站在身边,众人一起走进了陆家小楼内。
一行人步入陆家小楼,室内的暖意立刻驱散了从码头带来的寒气。
正对着入门处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气势恢宏的山水中堂画,烟云浩渺,意境高远,两侧配着笔力虬劲的檀木对联。
上联是“襟怀纳川 不借春风力”,下联为“笔墨生涛自成沧海声”。
行至此处,李云归被对联吸引了目光,微微驻足,一旁的陆晚君发现了她的停留,也循着李云归的目光看过去,却不由面上一红,“这是……”
“这呀,这是我们君君写的。”
周云裳见两人在对联前停下来,看着对联不由笑了起来,李云归听说这是陆晚君写的,不由好奇,“我看这笔力苍劲,行笔如江河汇流,颇有柳体精髓,却锋芒均敛,晚……”
说到兴之所至,险些叫混了名字,李云归连忙改口,道:“少君的字虽然也是承自柳体,却是气韵轻通,清劲外泄,风骨初成,怎会……”
“哎哟,你说的这些字啊,笔的,我可不懂。”
听着李云归的话,周云裳笑着摇头,然后指了指那对联道:“这对联是君君写的,字是大夫人的。”
“大夫人的?”
这次轮到陆晚君惊讶了,这对联是当年自己在学中力压众人斩获第一,又恰逢听到李云归投稿各大报纸的消息时,突然心有所感写的,其实写对子她本不擅长,这对联当初还被大夫人评价“其志可嘉,联语太直。”
却不想自己离家后,大夫人又将这对联誊抄了一遍,挂了出来,周云裳见陆晚君一脸惊讶,便道:“你前脚刚走,大夫人就叫人把这个挂出来了,好了,看字画有什么意思,快走吧,大夫人已经去茶室了,别叫她久等了。”
“嗯,我们走吧。”
回过神来,一行人重新抬脚,朝茶室走去。
茶室弥漫的淡淡檀香,源自于一尊放置在角落紫檀高几上的博山炉,青烟袅袅,为这方空间更添几分超然物外的静气。
众人落座,一位穿着素净棉布旗袍的女佣悄无声息地奉上茶盏,是成套的素色青瓷,茶汤清亮,与这满室雅趣相得益彰。
周云裳兴致很好,不等彭书禹开口询问为何来得晚了,她便将刚才众人看对联,连同李云归对字体的分析都一股脑说了出来,她虽然不通文墨,记性确实极好,一番话说的一字不差,彭书禹听罢,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意,看向李云归。
“不想云归于书法一道,亦有如此见解。如今年轻人,能静心品鉴笔墨的,不多了。”
“大夫人过誉了,我只是感兴趣,比旁人多看了些相关书籍罢了,其实真要轮到自己来写,那便是笔不随心,另当别论了。”
“笔墨无意,却是最能显心性的,书法若要归于其道,讲究中锋行笔,结构严谨,将其奉为圭臬,一丝不得逾越。在我看来,便俗了,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的炫技和玩资罢了。笔随心动,锋随性起,便是最好的。”
彭书禹一番话大出李云归所料,从初印象至此,她一直以为彭书禹是一位守礼端正的长辈,却不想她会对书法有这样的评价,心中不由有几分明朗,为何陆晚君会如此尊敬这位不苟言笑的夫人了。这绝非一个固步自封的旧式夫人能有的眼界。
茶室之中,因为这番话,大家心中都亲近不少,许是茶香醉人,或是室内温暖,让人卸下防备,一来二去之间,席间多了些欢声笑语,少了几分客套拘谨。几杯暖茶下肚后,便有管家来请示午餐事宜,周云裳便提出带李云归去看看卧房,好让二人也休整一番。
彭书禹点点头,便自己带着管家前往了前厅。
周云裳带着李云归往楼上走,陆晚君下意识的跟在了李云归身旁,周云裳回头见陆晚君也在,便停下脚步驱赶,“你这个小黑人,跟我们做什么?干嘛?难道还要你娘我给你安排房间铺床叠被?”
“妈,我也刚回家,你不能厚此薄彼呀。”
“什么厚此薄彼的,去去去,去帮大夫人干活去。别打扰我跟云归说体己话。”
周云裳毫不留情的摆摆手,然后拉着李云归头也不回的离开。
李云归看着楼下一脸郁闷的陆晚君,在船上的气如今已经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只觉得对方现在很好笑。忍不住在拐角处给陆晚君做了个鬼脸。
陆晚君抬头,正看见李云归的鬼脸,心知对方如今已经消了气,顿时轻松不少,便开心一笑,去前厅找大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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