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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个清闲
几近挫败的费恩,感觉自己正如持一柄精致的手术刀,去劈砍一座冰山。他联络了所有能寻到的慈善修会与民间互助组织,所得回应却如同同一模具刻出:同情,但爱莫能助。一切阻碍都源于那道无形却比帝都城墙更坚厚的官僚壁垒——小星星的“黑户”身份。这使她在帝国体系内成为一个不存在的幽灵,无法被纳入任何救济名册,无法进入正规孤儿院,甚至无法合法获得一张病床。每次满怀希望的尝试,最终都化作冰冷的官方文书或无奈的叹息,仿佛一张无形巨网,将如小星星这般的存在牢牢隔绝在阳光之外。
深夜,费恩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窗外呼啸的风声宛如小女孩在寒冷中细微而持续的啜泣,啃噬着他仅存的睡意与信念。巫师团医疗组长的身份此刻显得苍白无力,他能治愈血肉之伤,却难以撼动冰冷僵死的制度。他索性起身,从床底拖出随身携带的小医药箱,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清点所剩不多的消炎粉末和干净绷带。冰凉的玻璃瓶与粗糙的棉布触感,反而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定。“至少这些,他们还管不着。”他低声自语,用油布将这些基础医疗物资仔细包好,塞进大衣内袋。这微不足道、近乎“偷窃”的接济,成了他此刻对抗庞大机器的唯一反抗与慰藉。
与此同时,几排营房之外,炮兵副营长奥利斯多安也在同样的夜色下煎熬,缘由却截然不同。他白天需在炮营应付那群眼高于顶、将火炮视作骑士决斗般浪漫玩物的贵族子弟兵,竭力推行他那套强调计算、协同与火力覆盖的冷酷训练法;夜晚还需强打精神,执行陛下那项在他看来近乎荒谬的密令——监视费恩。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那里因白日的训斥与夜间的寒气阵阵抽痛。透过结霜的窗玻璃,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准时地、悄无声息地溜出军官宿舍,如一滴水融入墨池。
“老路线,废砖窑,‘小星星’……”奥利斯多安几乎能背出费恩的每一步。职业素养让他瞬间估算出路线、时间与潜在观察死角。他套上厚重且毫无特色的大衣,如一道阴影滑入寒夜。内心的职业性厌烦如胃酸翻涌。这种“保姆式盯梢”,他早已通过加密信道汇报无数次。“给那孩子上个户口,比我们全员在此玩捉迷藏强百倍,”他对着冰冷空气低声抱怨,呵出的白气顷刻被寒风撕碎,“真不知上头究竟作何想。难道怕这位‘小天使’用绷带和面包渣颠覆帝国不成?”
然命令即是铁律。奥利斯多安保持着精确距离,再次目睹那套他已熟稔的流程:费恩蹲身递上食物药品,笨拙地说笑尝试逗乐女孩,接着是沉默的陪伴,最终拖着沉重步伐离去。寒风裹挟着费恩那句低不可闻的“抱歉,再等等”飘入耳中,令他眉头微蹙。此等无力承诺,他听得太多。
正当他照例准备撤回,撰写那份千篇一律、注定石沉大海的报告时,一段记忆碎片骤然刺入脑海,冰冷而锐利。就在前日,一名衣着体面却难掩疲惫风霜的中年男子寻来,脸上堆着近乎卑微的恳求。其子资质甚佳,通过了炮兵营初选,父亲却哀恳希望能将儿子调往后勤或文职。“长官,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前线炮位,流弹横飞,魔法不长眼啊。”男子当时的眼神,奥利斯多安在太多士兵父亲脸上见过,那是一种刻骨的恐惧。他本欲以“军令如山”回绝,但男子最终近乎绝望地低语:“我在户口登记部,已二十二年……或许,您有何私人文件上的麻烦?再不济我也有些家底,只求保孩子平安……”奥利斯多安当时未置可否,仅让其先归。
此刻,望着费恩消逝于夜色的背影,再思及每日呈交、被上司视为“并无异常”的监视报告,一个冰冷高效的念头在奥利斯多安脑中清晰起来。这已非单纯同情,而是经精密利弊权衡的解决方案:若能解决小星星的身份问题,便可根除费恩夜间外出的动因,从而终结这项枯燥乏味、浪费其才能的监视任务。这如同解开一道复杂工程难题,需绕开死胡同,寻得撬动全局的支点。
寒风中,他线条冷硬的嘴角微动,非是笑意,反似工程师终为难题觅得最简效的零件。他止步转身,朝与费恩相悖的方向迈去,步伐坚定。
“既然常规汇报无法改变这愚蠢任务,”奥利斯多安低语,目光投向户籍管理部门所在的昏暗街区,“那么,便以我的方式,提前终结这场无意义的捉迷藏。”
翌日拂晓,天色未明,奥利斯多安即以“处理私务”为由告假,离开弥漫火药与汗味的炮兵营区,匆匆穿行于帝都清冷空旷的街巷,赶往户口登记部所在的灰白建筑群。其步伐快而稳,军靴踏击石板之声于晨雾中分外清晰,恰似他脑中运转的思绪。
户口部内
时辰尚早,大厅唯见零星值夜文员哈欠连天。奥利斯多安的军装,尤以炮兵营徽记,于此显得突兀。前台一睡眼惺忪的办事员抬头瞥他一眼,例行公事道:“请问您找谁?办理何事?”
奥利斯多安报上那男子姓氏与大略部门。办事员慢吞吞翻查登记簿,又接通内线。片刻后,消息经由冗杂内部流程,传至男子耳中。
男子正于格子间对茶盏热气出神,心下反复掂量日前贸然寻访炮兵军官的得失。闻内线通报,他几从椅中弹起,心跳骤急,期待与不安交织。“我的我的!快请长官进来!”他对话筒忙道,声线因激动微颤。搁下话筒,他迅速理了理本无皱褶的衬衫前襟,深吸一气,试图让神色自然些许。看来,那日冒险非全无希望。
奥利斯多安在前台引导员略显好奇的目光下,大步踏入户籍管理部门广阔的办公区。排排高大档案柜如沉默巨人,空气弥漫纸张、尘埃与旧墨气息。男子早已候在通道口,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恭谨热络笑容,远远招手。
“长官,您来了!这边请。”男子快步迎上,压低嗓音,“此处说话不便,咱们……外头叙话?”
奥利斯多安微颔首,未有多余寒暄,示意其引路。
外庭院角落
二人行至建筑侧翼僻静小院,此处放置几张休憩长椅,此刻空寂。晨光透光秃枝桠,投下斑驳碎影。男子搓搓手,半因晨寒,半因紧张。
“长官,您能来,我真是……不知如何言谢。”他试探开口,目光紧锁奥利斯多安无波无澜的脸,“日前所言那事……您,可是应允了?若有条件,您尽管提!”他急切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奥利斯多安未即答,目光扫过院角残雪,声调平稳直接,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未言应允。”
男子心一沉,笑容僵住。
“但是呢,”奥利斯多安话锋一转,目光落回男子脸上,“倒知一法,或可让你如愿——无需我直接下令,亦能令郎远离前线炮位,得安稳差事。”
男子眼眸重亮,身体不自觉前倾:“长官,愿闻其详!”
奥利斯多安向前踱半步,声压得更低,确保仅二人可闻:“巫师团——现该称帝国魔法部队——中,有位当红人物,费恩,医疗组组长。年轻,心善,在下属中声望不错。”他稍顿,观察男子反应,“自然,他与上层关系,尤与后勤调配方面的某些负责人,听闻……更是匪浅。”
男子身为衙门老吏,立时捕捉关键词与其间可能路径,呼吸不由急促。
“只不过,”奥利斯多安语气平淡续道,如述与己无关琐事,“这位费恩组长近来遇些小麻烦,私事。他正助一无名无分孩童——即黑户——解决户籍。此事,颇令他头疼。”
话至此,已再明白不过。男子眼中闪过精明了然之光,脑内瞬间转过数个念头:如何操作,需打通哪些环节,风险几许,收益几何……二十二载衙门生涯,令其深谙此道。
“好了,提点至此。”奥利斯多安拍了拍男子肩膀,力道不轻不重,“余下,自行斟酌。若此事能干净利落办妥,令人满意,或许费恩组长会乐意在某项‘人事请托’上,为一位‘解其燃眉之急的朋友之父’,进一两句诚恳之言。毕竟,后勤那边,当看重这位当红组长意见。”
言毕,他转身即走,毫无拖泥带水。
“长官!留步!”男子急唤,手已探入内袋,取出一用软布包裹的小物,迅疾塞入奥利斯多安手中,触手温润。“一点……微薄心意,不成敬意。您指点迷津,已是天恩。”所指乃那枚质地上乘的玉扳指。
奥利斯多安掂了掂手中布包,未打开验看,嘴角似有极淡弧度。“干我们这行,多少……”男子搓手欲解释此非贿赂,仅为谢礼。
“我看,”奥利斯多安打断他,将布包自然流畅纳入军大衣口袋,目光落于男子因紧张期待而微汗的额际,“你儿,有位好父亲。”
男子闻此,肩头一松,露出释然中带涩的复杂笑颜:“毕竟是为人父母……哪个爹娘,不盼子女平安?”
奥利斯多安凝视他片刻,终发出一声短促而意味不明的低笑:“呵……哈哈哈。”笑声在清寂庭院回荡,乍然而止。他未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军靴声再起,迅即消逝于院门。
男子独留原地,望奥利斯多安逝去的方向,又低头瞧了瞧刚递出物品的手,长长缓缓吁出一口白气。寒意依旧,但他心中积压已久的巨石,似终挪开一丝缝隙,透入微光。他握了握拳,眼神转为坚定精明,转身快步走向办公楼,脑内已开始飞速盘算具体操作的每一步。
交易,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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