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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障里
黄沙迷蒙,马蹄踏上新生的草木,将其迅疾地卷入残酷的东风中。
大夏战败,勉强退守至凉州,城中一片凋敝景象,方霆连日来都在指挥凉州的战后重建事宜,不想突然就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加上旧疾复发,随行的军医不敢断言,只说边地条件实在有限,若能寻更有经验的医士施针用药,或许还能延将军一些寿数。
郁怀季本是在处理临城流民安置的事,听到这个消息,勉强收拾好心情将手头的事宜妥善交接。先是修书向朝廷禀报求医,再是吩咐人寻附近原先的药户,将所需的药材尽量备齐。方经大战,流民四散,又恐疫病横生,急需预防,如今的药材可谓最稀缺紧要之物。
一路疾驰,风沙难免入眼,逼出了郁怀季两行泪来。
他见春木抽芽,春草柔嫩,一派盎然之景,衬得战后的这片土地更加地荒凉可怖。
少年在二十年的岁月里,最大的离别不过只是,别了他本就不甚熟悉的君父,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土地。至于母亲,他从未拥有,既不知此情,又何谓离别。
可他如今似乎要面对真的离别了。
他赶到时日已西沉,些许余晖将眼前之景都染上了柔和的光晕。许是太过疲惫,郁怀季在到方霆房门前时几乎腿软得要站不住,方霆这有许多人守着,最先发现他的是顾行川,他面色青白,眼底乌青明显,俨然是好几日未歇好了。
顾行川搀住了郁怀季,二人相望,郁怀季哑声问道:“将军如何了?”
顾行川缓缓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身心俱疲,是以将军的病不易好,日前朝廷派人来了……”
郁怀季敏锐地察觉到他因愤怒而颤抖的手,顿了顿,冷笑道:“来使的态度就是陛下的态度,带了什么旨意来”怀季眼中含泪,深吸了一口气,道:“算了,不必问,是申饬的旨意么,实在想不到更糟的了。”
顾行川垂下眼去,颤声道:“我不知来使到底还领了谁的授意,旨意里有说他们一干人等要调查凉州一战的详情便罢了——如何,是我们都失心疯了,豁出半条命故意打的败仗吗?”他顿了顿,又道:“罢了,让他们查,真查出什么来我去抵命,他们竟还对将军没有半分尊敬,如今战败,不说西北诸军士气低迷,就连京都也得到了消息,一片怨声,那来使极力向将军陈述京都众人对于战败是如何唾骂……后来我实在是忍不住,把那两个人丢出去了。”
郁怀季咬了咬牙,勉强平复了心绪,说道:“做得好,竟猖狂至此,以防那群人再生事端,把这里守好了,要查就让他们查,不必因为这个影响我们,你说的对,来的那几个人携旨不假,但不一定全然是圣意,若还听见什么不干净的话,你带人把他们都收拾服帖了,至于后续陈情请罪,我会承担。”
简单收拾过自己,踏入屋中时,郁怀季已全然隐去了方才的哀伤,榻上的老者面容枯瘦,早叫病痛吞噬了原有的风采。
他此刻似乎睡的很熟,郁怀季轻轻地跪坐在榻边,将头埋在他身边,静默的陪伴,无声的哭泣,身体无法克制的颤抖替他宣泄此刻的痛苦。
意料之外,那只苍老的手轻轻地抚上他的头顶,方霆轻声问道:“阿季,什么时候来的?”
这突然的变故使郁怀季一僵,方才极力压抑的哭泣也泄了出来,感受着掌心的温度,怀季连忙擦掉眼泪,将头凑近一些,更加贴近方霆的手,他答道:“才到,那边的事已处理的差不多了,急着向您讨个赏,便快马赶了回来。”
“扶我起来吧。”怕郁怀季不肯,方霆又说道:“躺了太久,坐起来会好受一些。”
怀季能清楚地听出他的虚弱,开口时的艰难,他此刻注定只会顺从方霆的心意。待到坐定,再由郁怀季喂了一杯水,方霆轻叹一声,说道:“阿季,若是想哭,不要憋着……生老病死,万物轮回,人之常情而已,草木尚不怨衰于秋天,何况吾等。”
郁怀季半跪在他榻边,静静地听他说着,不再悲切,他说:“您要长命百岁,您还有很多东西没教我呢。”
方霆定定的看着他,面色肃然,他指指床头的木盒,说道:“给你准备的东西,你看看吧。”
郁怀季依言打开,里面静静放着三样东西,令牌,箭簇,玉佩。
郁怀季手指抚上那令牌,听到方霆说道:“这是我的亲随,潜卫营共二百零六人,思来想去,还是交给你最为合适……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郁怀季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方霆的声音也不再如之前平稳,他深深呼了一口气,接着说道:“那枚箭簇陪了我三十七年,我曾用他射杀了第一个敌人,于我算是珍宝……”
“师父!”郁怀季急切地打断了他,话语间还带着颤音,他大口喘息着,险些要溺亡在这份悲痛中:“我不想要,您可以日后再给我,我担不下这么重的责任,我做不好,您为什么要把这些强压给我?”
面前的青年眼眶通红,看上去既可怜又狼狈,而方霆依旧沉静开口,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那玉佩是去岁就准备的,我亲自雕刻,用作……你冠礼之贺。”
郁怀季瞠了瞠目,将那莹白的玉佩握在手中,感受着白玉的温度浸润在他手中,听得方霆依旧平静的声音:“原应在此玉上为你刻字的,但我思来想去,我并没有这个资格,若是由我来做这件事,未免太过残忍,我想以后际遇无边,你或许不会永远困在这里,你或许能够回到上京,总有人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郁怀季愣愣地抬头看他,他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可是他早已将他视作亲长,他道:“如果您不愿意给我这些东西,那么,我永生永世都无法得到,您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很多的机会,等您愿意的那天,您再把这些东西给我,好吗?”
方霆想要开口,却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怀季连忙扶住他,而方霆制止了郁怀季想扶他躺下的动作,话语几乎是从喉间挤出来的:“我这一生,遗憾良多,未见凉州安守,西北安定或许只是其一,至于身后名……”他竭力扯了一个笑:“也当过眼云烟罢,我少时便诸多憾事,因战不归,不见双亲遗容,又或是青年失俪,如后几十年再看,既缺憾至此,再添几重,便也无碍了。”
“君为社稷忧,我等臣子也只求无愧于家国,我想我是做不到了……阿季,你……我只求你无愧于自己,万般事,命数已定,不作强求了,说什么际遇无边,我还是希望你平安一生……”
眼泪沾湿脸庞,怀季轻轻拭去,说道:“我做不到,师父,我无法让您安心,我行事不够周全,若是您不愿意教我了……我这条性命本就不值什么,京中派来的那几个人,我不会放过他们,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他话方一说完,方霆便沉着眉目,抬手扇了他一巴掌,方霆如今过于虚弱,这一巴掌没什么分量,落在脸上的疼怀季几乎不能抓住,怀季没有再开口,只静静地看着他。
方霆一字一句道:“你若敢如此,便是叫我无法安息。”
这句说完,他彻底没了力气,由着郁怀季扶他躺下,他道:“我不在乎,阿季,你不要为了这些事折磨你自己,我一生经历了无数次胜败,此役不过寻常,总会有人记得我的功绩……若无人记得,你能记得,我便心满意足了……去,去帮我找行川来,吴将军想来无法赶回,有些事情只能交代给他了。”
日已西斜,落日隐在层层云障中,所有光亮都即将被吞尽。
军医再来为方霆看诊时,也落下泪来:“将军毫无生志,最多……不过就是这两个时辰了。”
顾行川静静垂首,小声抽泣,郁怀季垂了眼睑,平静地道:“好,我们会顾好将军,徐医师,城中疫病防治之事尚未了结,还劳您多多费心。”
夜深,怀季再续上了一盏油灯,回到方霆窗边,听他似乎在说着什么,他听不清楚,只好握住方霆的手,说道:“师父,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一定会听你的话的。”
感知到身边是郁怀季,方霆此刻已无法视物,竭力说道:“好在等到你回来了,否则我又要多一重憾事了……”
这声音湮入灯花燃烧的声音中,郁怀季在方霆榻前跪了许久。
他不知道死亡是如何,他唯一知道的,死亡大约会抽走人的灵魂,正如他现在,几乎要分不清眼前的事物。
方霆的葬礼简单,多由顾行川和吴将军负责,而郁怀季恭恭敬敬地接了申饬的旨意,写了一封谢罪疏,又上疏一封向皇帝陈情。转头便将先前接的旨意连同两封奏疏,以护送来使的名义一同送回来京里。
此举多为不敬,只是郁怀季也管不了许多了,奏疏详细阐明了此次战役的详细情况,一一反驳了申饬的旨意。
末了,郁怀季的最后写道:昔有李广数奇不封,今有谗言进前,陛下居庙堂,或不能察疆场之险,然帝不察朝纲之腐败,此乃至悲也,陛下御旨所书,臣以为实属无端之言,断不能受,故原封奉还。
春日烈风,黄沙而成的屏障立在眼前,仿佛淹没了一切生机,向东而望,风沙卷起草屑,仍旧一片迷蒙。
他大约不会回到上京了,他想要的东西,再无人能给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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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一句,怕大家没反应过来,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冠礼,当然我查到的是一般门第显赫的,需要孩子尽早承担责任的,是会提前举行冠礼并取字。而字一般都是由尊长来取,比如父亲。所以方老原本是想为怀季取字的,但是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而且,阿季的字不由父亲来取,而是由他一个没有什么亲缘关系的人来,他认为对阿季很残忍。也因此,阿季上辈子直到死,都没有冠礼,也没有取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