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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豆
太久了,实在过去太久了。
四姨娘只在用早膳时露过一次面,便再也没回来。
她一走,这偏院便恢复了往日的死寂,连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空洞。
不知她的落枕好了没有。
还疼不疼……
定然是极疼的。
她怎么……就不再来看看他了。
这院子何必修得这般大。四姨娘住得离他这样远,他听不见她那边的动静。
她今日,是否一直待在那边?为何……不过来了。
他先前无聊,昏昏睡去,醒来时,已闻蟋蟀低鸣。偏院更显冷清,又变回了他卧病前的样子——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毛竹在风里轻轻摇曳,沈闻竹怔怔地听着,又开始反复回忆起,四姨娘昨晚跟他说的话。
她说:‘大少爷!我跟你讲!今天晚上本来想弄点泻药整整郭主事,没想到,吓死人了,竟然被混了砒霜进去!’
他心里回:‘别怕,欺负你的人死了又如何?’
即便他如今形同废人,四姨娘处境微妙,无人能分心护她周全,沈闻竹依旧觉得,那些欺侮她的人,都该死。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四姨娘受了什么委屈,四姨娘会跟他说很多很多悄悄话。
她说起这些时,语气异常平静,仿佛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
她悄悄贴近他的耳朵说:‘你知道吗?你知道我后来是怎么做的吗?’
他很想笑,在心里回她:‘愿闻其详。’
她低声说:‘这个事还是从二少爷口中得知的,当时我本来想去找机会下药,没想到二少爷生病了,之前受过他的帮助,我就想去看看他,然后过程略微复杂了些,总之我扮成一个丫鬟,脸也遮起来,没人认得出我。’
他讶异地回:‘……你’
一丝酸涩猛地涌上心头——她与闻修,竟已熟稔至此了么?闻修的性子,他最是清楚,从来不是个会对人轻易示好的。
她说:‘等我跑到那郭主事的屋里头,正好这家伙没来得及吃饭,我冲过去,一把将他的饭桌掀翻了!’
他的灵魂低低地笑。是了,这才是她的性子。
她的声音突然低落下去:‘做完这一切,我都要吓破胆了,唉,为什么我做什么事情都不顺利,而且……’
她握住他的手说:‘我没想过害人性命……我很害怕……我怎么可能杀人……’
他心疼地握紧了她的手。
她浑然不知,说:‘现在想想,自己真傻,像个傻子似的,还为那点小伎俩暗自得意。却不承想,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我本只想给他个教训,出口恶气,怎就……差点害了一条人命,犯了天大的过错。’
他心疼,回:‘不,你不傻。这绝非你的错。’
他的灵魂仿佛化作有形的影子,轻轻覆在她身上,说:‘沈家水深,人心复杂。你心思纯净,未曾经历这些腌臜事。我们自小耳濡目染,尚且觉得疲于应付。这里的弯弯绕绕、污秽不堪,本就不是你该承受的。’
他无声叹息:‘你只是想出口气,此乃人之常情。谁料这院中人心叵测,反叫你被人利用,成了替罪羊。莫要再自责了,本就不是你的过错。万幸最终无人伤亡。好了,莫再难过了,你若伤心,我心中更痛。’
她叹气:‘唉……虽然你说不了话,但还是谢谢你听我说那么多……’
他的灵魂摸着她的头,温柔回应:‘若你愿意,我永远在此,听你倾诉。’
她缓缓打了个哈欠,说:‘大少爷,等你醒了,我可不可以求你,看在我照顾你的份上,给我点银钱……’
她趴在床边,声音渐低:‘让我离开这里,我想四处周游……我想……’
‘离开……’
思绪至此,沈闻竹的心口再度被那股熟悉的酸涩与空茫填满。彼时他未能回应,因他寻不到答案。
好,还是不好?
在这简单的两难之间,他竟找不到出路。
四姨娘盼着的,是他醒来之后,能放她离去。
他曾自私地想,宁愿自己永远不要醒来,就这般做一具活死人,至少……还能贪得她片刻陪伴。
可是!他不能这么自私…
照眼下光景来看,分明已有人容不下她。四姨娘往后的处境,只怕愈发艰难……她想离开这是非之地,是必然的。
他连护她周全都做不到,又有何资格,强留她在身边?
夜渐深了。沈闻竹听见外间原本还有丫鬟走动的声响,此刻也彻底静了下去。
厨房设在西侧,素日里总有人声。也因此,他时常能听见四姨娘在里头叮叮当当地鼓捣,然后端出热腾腾的吃食,笑语嫣然地招呼丫鬟们一同享用。
她不来,是身子不适么?
是落枕未愈?还是——病得重了,起不了身,才没能过来?先前听到厨房似有动静,如今想来,莫非……是在为她自己煎药?
一想到这,沈闻竹便急得浑身燥热,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股股热浪冲击着他的头脑,逼出涔涔冷汗。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帐,却终究……无可奈何。
他什么也做不了。
方才还宁愿长睡不醒的沈闻竹,立刻推翻了这念头。他只愿下一瞬便能睁开双眼。
哪怕视线模糊,哪怕浑身无力。
站起来!就算爬,也要爬过去找到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病了,看看她有没有被人欺负!
约莫半刻钟后,沈闻竹听见有丫鬟起身、开门、快步跑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闻脚步声伴着低语朝这边而来。
两个丫鬟步履匆匆,话语断续传来:“方才我去与夏晴姐换值,见四姨娘忽然发起低热,浑身冷汗,身子直打颤,怕是染了风寒。厨房还有些剩的药材,我去煎上,春絮你快去请大夫来看看。”
“白日里我去请过,怕那大夫又给我脸色看。”
“罢了,我这就去。”
一个丫鬟跑进厨房,另一个的脚步声则快速远去。
听到此处,沈闻竹顿时心急如焚,周身的火焰仿佛骤然升腾,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手死死攥着纱帐,竟扯落了大半。
她先前还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病倒?
是有人害她!这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开,焦躁瞬间化为冰冷的恐惧。
这深宅内院,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她性子那般直率,如何斗得过那些阴私算计?
沈闻竹急得浑身滚烫,却束手无策,他心里五味杂陈,巨大的自我厌弃和挫败感压得他喘不过气——太没用了,他真是太没用了!
连亲自照料她都做不到,连护她周全都做不到!她想离开,是不是也怨他这个挂名丈夫?
沈闻竹大口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心口疼得发紧,似有异物堵在喉头,咽不下,吐不出。
都离开他吧,如果能醒来,他放她走,不要再在这里担惊受怕的了……
好痛……又急,又痛……
沈闻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到了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明明心还在跳,却醒不过来;明明身不能动,却又死不了。
这般活着,究竟有何意趣!
“呃!”沈闻竹的脖子一紧,一股血腥味涌上来,发出一股气音,“咳咳!”他本能地侧头,感觉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
是血。
血迹铺满了他的胸口,缓慢地长着花瓣,开得火红又妖冶。
他就那样躺着,紧闭双眼,眉头深锁,随着咳嗽一下下轻颤,宛如一尾濒死的、苍白的银鱼,在锦被间无力地挣扎。
咳嗽愈加剧烈,血迹蔓延得愈发广阔,甚至溅洒开来,沾染了远处的墙壁、床栏、纱帐,以及他摊开的右手掌心。
沈闻竹的头发被咳乱了,张牙舞爪地爬满床,他的右手捂着嘴巴,鲜血照样从指缝潺潺流出来,流进发间、脖颈里。
他咳一下,涌出一口血;咳一下,涌出一口血。胸前、手上、小臂上都是扎眼的红色。
“咳咳!”沈闻竹猛地呛出一大口色泽暗沉、近乎墨黑的血液。
他这是……要死了么?
想死的时候偏偏活着,不想死时,反而让他得偿所愿。
四姨娘……
对不住,终究未能……达成你所愿……
床榻上的人终于力竭,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只是这次的黑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深沉,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
他发红的脸庞渐渐褪去颜色,眼角一滴泪,挣扎着滚落,划过满是血污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淡的湿痕。
唇边、脸颊皆被血色玷污,纵横交错着几道泪迹,像雪白的瓷娃娃被人踩碎,裂出几道恐怖的缝隙。
他的右手无力地垂落,手心里的鲜血像一朵大大的重瓣花,“花瓣”顺着他的手指缓缓爬下,凝聚在指尖。
一滴,一滴。
落在地上,变成一粒粒暗红、饱满的相思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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