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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退休所老家属院里,年味儿比外面街上还浓。
廖建国端着老伴儿王秀梅刚炸好的第一锅绿豆丸子,烫得他左手倒右手,嘴里嘶哈着,脸上却笑成了朵花。
“慢点儿!老家伙,就馋的吧你?”王秀梅系着碎花围裙,手里油筷子没停,锅里翻滚的金黄色丸子咕嘟着诱人的气泡。虽嘴上嫌弃,眼神却黏在老头子身上,满是过了大半辈子的热乎和知心。
外面阳光正好,映着未化的积雪,亮堂堂的。
老两口一个炸,一个尝,偶尔为“咸了淡了”拌两句嘴,声音里都透着股安稳劲儿。
“我看呐,这日子,就像这慢火炸透的丸子,外表或许有些毛糙起皱,内里却是踏踏实实、暖烘烘的烟火气。我说,要不…给闺女和张老师送点去?”廖建国咽下嘴里香喷喷的丸子,提议道。
王秀梅手下不停:“那用你说?早备好了!丸子、炸带鱼、还有我灌的那肠,都切好了。”
她麻利地装盒,嘴里念叨,“俩孩子,一个虎了吧唧,一个瞧着就清瘦,以后要够辛苦的咯,得好好补补。”
“干警察的,那不辛苦能够?”廖建国嗤了一声。
老两口提着大包小包,蹬蹬上了自家那栋老楼。
门虚掩着,没关严。
“这俩孩子,粗心大意的!”王秀梅嗔怪着,顺手一推。
客厅里,暖黄的灯光洒下。
廖繁春大概是想帮张锦拿书架顶层的案卷资料,正从背后半环着她,下巴几乎要搁在张锦肩窝上。
张锦微微侧头,耳根泛着不易察觉的红,手指刚触到书脊。
两人靠得极近,气息交融,姿态亲昵又自然,仿佛本应如此。
门开的动静惊动了她们。
廖繁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弹开,挠着头,眼神飘忽:“爸、妈?你们咋来了?门……门没锁啊?”
张锦也迅速站直,抓起眼镜戴上,恢复了一贯的清冷模样,脸颊还有些微热,颔首道:“叔叔,阿姨。”
王秀梅和廖建国交换了一个“孩子大了”的眼神,脸上是压不住的笑意。
“哎呀可不嘛,我们来送点吃的。”王秀梅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自然地走进来,把东西往厨房搬,“你说你们,工作再忙也得记得吃饭!你得多看着张老师点,别让她有一顿没一顿的瞎对付!”
廖建国则拍拍女儿的肩膀,声音浑厚:“好好干,但也注意身体。”转头对张锦,语气更是温和了八度,“张老师,辛苦你了,孩子她毛躁,你多担待。”
这明目张胆的“护犊子”,让廖繁春哭笑不得,心里却暖洋洋的。
张锦在二老看不到的角度,悄悄捏了捏廖繁春的手指,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又温暖的笑意。
小小的插曲过后,屋子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和家的暖意。老两口没多待,嘱咐了几句晚上去刘叔家里送饺子,便留下空间给她们,相携着下楼了。
夕阳将他们二人影子拉得很长,相互依偎着,一步步走得很稳。
最后一个夜晚里,白城像个彻底冻透了的大冰坨子,呵气成霜,北风小刀子似的,专往人骨头缝里钻。
可这冷,冻不住人间烟火。
刚擦黑儿,鞭炮声就零星炸响。
紧接着,噼里啪啦连成片,绚烂的烟花在墨黑的天幕上接二连三地绽放,试图用瞬间的光热驱散这无边的寒意。
平房区,某蛋糕店那小小的招牌,在邻里辉煌的灯火和喧闹的电视声映衬下,显得格外冷清。
后宅与店铺相连的狭小空间里——老板娘,正就着昏黄的灯光,小心翼翼地给手里一个巴掌大的布娃娃缝制新衣。
娃娃的脸脏了一块,她用手指蘸了点水,细细擦拭。
这是她照着女儿周岁照片做的,针脚细密,倾注了一个母亲无法宣之于口的全部思念。
外面世界的热闹与她无关,这方寸之地,是作为“母亲”和“妻子”的囚笼,也是仅剩的喘息之所。
“吱嘎——”一声,店门被粗暴地撞开,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酒气,像一头臃肿的熊,跌跌撞撞地拱了进来。
男人——回来了。
冷风裹挟着雪粒子灌进屋里,吹得那盏小灯摇摇晃晃。女人下意识地把布娃娃藏到身后,站起身,垂着头,不敢看他。
“钱呢?”男人把沾满泥雪的棉鞋随便一踢,裹着厚重的酒嗝,开门见山,声音浑浊沙哑。眼皮耷拉着,脸颊被酒精烧得通红,身子歪斜地靠在门框上,仿佛随时会瘫倒,但那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钉子,钉在女人身上。
她声音细若蚊蚋:“……前几天不是才……”
“妈的!”男人不等她说完,猛地一脚踹翻了脚边的塑料凳子,发出刺耳的噪音,
“老子输钱了!赶紧的!别逼我动手!”摇摇晃晃地逼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女人脸上,“你个死女人,自打娶了你,老子就没顺过!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来,屁用没有!”
污言秽语夹杂着拳脚,像往常一样落在她身上。
她只是蜷缩着,用手臂护住头脸,不吭声,也不求饶,默默承受一切。反而是这种沉默更加重了眼前丈夫的愤怒,手猛地拉扯着她的头发,迫使女人抬起头。
无意间,男人裤兜里掉出个什么东西,是个皱巴巴的塑料封套,里面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
照片上,一个扎着羊角辫、笑得眼睛弯弯的小女孩,正天真地望着这个未知的世界。
那是他们的女儿。
出生不到百天,就被丈夫以“养不起”、“赔钱货”为由,七千块钱,卖给了“打南边”来的人贩子。
当时的她跪在地上磕头磕得额头鲜血直流,也没能留住十年怀胎的女娃。
男人浑不在意地弯腰想把照片捡起来,嘴里还嘟囔着:“那丫头片子……倒是比你会来事儿……说让我照顾好你,照顾好妈妈。”
那一刻,女人一直低垂的眼眸猛地抬起。
浑浊的泪光后面,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母兽般的凶光。多年来积压的怨恨、卖女的痛苦、日复一日的暴行,在看到孩子照片被如此轻贱的瞬间,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垮了内心理智的最后堤坝。
男人此时毫无防备,还在骂骂咧咧。
女人的目光掠过墙角那根用来顶门的硬木棍子。
“砰!”
一声闷响,并不惊天动地,甚至被窗外恰好炸响的一个大烟花声所掩盖。
谩骂的话音戛然而止。
男人动作僵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然后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像一堵坍塌的墙,面朝下重重栽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世界,骤然安静了。
只剩下窗外遥远的欢声笑语,和烟花升空的尖啸。
女人握着木棍的手在剧烈颤抖,她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巨大的、空茫的解脱,紧随其后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她瘫坐在地,过了不知多久,才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试探了一下倒地那人的鼻息。
没了。
眼里流着泪,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异常的冷静。
又想起那个偶尔来店里订大量廉价蛋糕、眼神阴鸷的陌生老板说过的话:
“……你这男人,活着也是个累赘。啧,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迟早惹祸上身。你不是一直想安生开这个蛋糕店吗?我看你不如送他一程……店才能是你真正的‘美好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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