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作者:翎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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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眠河床·一



      1

      2005年夏天,里洁开始帮秀悟清理夜壶。

      这事原本一直由妈妈来做的,但那天妈妈在菜市场忙到晚上九点才回来,一倒在床上就睡沉了。里洁却睡得不安稳。暑热,老式风扇吵得很,爬起来关掉,皮肤又生了汗,特别招蚊子。拿指甲去抠肿包,十字痕交叠成米字,她听见了秀悟房间搪瓷壶倒地的响动。

      秀悟是里洁大伯的儿子。大伯曾是全家人的骄傲,仕途通达,娶的也是省电台的当红主持。秀悟长相随妈妈,他自己也臭美,小小年纪就喷英伦香水,收拾得比女孩还细致,衣服上连褶子都不能有。

      可现在他却成天窝在皱巴巴的褥子里,对酸馊和霉变的气味习以为常。里洁捏着鼻子进屋将地板拖了,又洗净夜壶放回原处。秀悟始终面壁而卧,不知睡着还是醒着,充其量只是活着。

      次日妈妈早起做饭,提到卫生间未干的水渍,问里洁是不是半夜又洗了一次澡,多浪费水。里洁答太热了,汗黏得人心烦。妈妈嫌她娇贵,又想起什么似的,便说:“你最近鞋跟怎么总是脏兮兮的,下次自己刷。”

      “我又没让你帮我洗。”

      里洁正在装便当,米饭铺上酸豆角,夹荷包蛋的筷子却被妈妈打掉了。妈妈冷笑:“有能耐就自己出钱买,我养你可不是让自己心烦的!”

      里洁一口气提起来,将便当盒重重地反扣在灶台,出门前很用力地撞到了秀悟,却也不回头。反正秀悟只知道呆呆地看电视,对外界一切都无动于衷。

      入夏后水电费高得惊人,即便是替秀悟清理夜壶而多洗了一次澡,里洁内心也是有愧的。可鞋脏之事,她确实委屈,分明是妈妈说她还在长个子,鞋子往大了买可以多穿两年。于是里洁在路上走着走着,脚跟便会从鞋底弹起来,露出洗到褪色的棉袜。同学们笑嘻嘻地紧跟在后,他们总是“一不小心”就踩掉里洁的鞋。

      由于中午饿了一顿,晚上放学回到家,里洁给自己盛的饭压得很实,妈妈看见了却没说破。一家三人挑着没油水的剩菜,面对两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妈妈终于站起身,打算把阳台吊晒许久的腊五花切片炒了,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

      来访的男孩叫鄢正念,单看模样就知是个好学生,何况他还好得表里如一。秀悟难得抬起头,妈妈的声音也压低了。正念带了家里做的明虾烧麦,说是前几日无意踩到里洁的鞋,特意过来道歉。

      “这怎么好意思呢!要不进来坐坐?我再做点菜……”

      妈妈的殷勤让里洁愈发羞红了脸,好在正念很客气,送完东西就走。那份烧卖直到最后里洁也只吃了一个。对她而言,世上许多东西只要浅浅尝过,就可以了。

      2

      正念比里洁高一年级,实验和体育活动却恰巧安排在同一课时。正念很感激这份恰巧,因为他早就留意着那个不爱说话的女孩子。

      女孩总是穿着大到离谱的校服,正念放学顺路,有时觉得那背影飘飘欲仙,唯恐一阵微风就把她吹走。生物实验观察草履虫,女孩不得不频繁地抖袖子,才能将小小的手掌露出,因而好几次打落盖玻片。老师叫她出去罚站,隔着细细的门缝,正念看到女孩低头背着手,脚尖百无聊赖地敲击地面,咚、咚,渐渐与他心跳同频。女孩的鞋跟不慎蹭到了墙面,她蹲下身,抽袖将污印一点一点地揩干净。

      至于体育课自由组队,也没人愿意与女孩结伴。她从来不争,就坐在老秋千上,天长地久地眺望远处萦纡的山水。而正念望着她,不知不觉也望出了天长地久的滋味。

      他感到心疼,可伸出手来,又摸不到实处。某个放学后的雨天,正念将单车骑得飞快,直到五一路口猛地打横车辙,这才拦住了里洁。他递出夹在脖侧的伞:“给,别着凉了。”女孩不应,他急道,“撑伞骑车很危险的,就当帮我个忙,嗯?”

      “谢谢你,但我不用。”

      正念有些犹疑地问:“是不是上次去你家,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下次不会那么冒失了。”说完他视线下移,眉头皱起,“你的鞋湿透了,我陪你再去买一双吧……”

      才说好不会再冒失,无意间却说出更冒失的话。正念打住话头,里洁反倒答应了。两个人湿哒哒地闯进商场,最热情的店员都要求他们拧干衣服才让进。

      在这公交路线只有个位数的小城,哪怕五十元的鞋子学生们都要逢年过节才能拥有。里洁却在四百多元的运动鞋前站定,回头对正念笑起来:“就要它吧。”

      正念吃了一惊。倒不仅因为里洁强人所难,更是没想到她其实也会笑。

      “买不起对不对?所以鄢同学,不要随便展现你的好意,更不要高估人性。”

      年纪不大,说话却这么老气横秋。店员笑起来,说现在的小孩可真爱学大人摆谱。里洁置若罔闻。她飞快地跑出商店,拍在雨地的脚底像被蚂蚁啮咬,生出沉闷的钝痛。

      里洁从小养在大伯身边,大伯有钱有权,宠得她无法无天。她跟着大伯满世界跑,每次回国都换上阿玛尼的新裙子,路铂廷银根小皮鞋。妈妈看得直摇头:“小孩长得快,穿不了半年的,多浪费啊。”

      伯母目光慈爱,笑而不语。大伯说:“穿不了再买嘛。这孩子可怜,从小没爸。”

      大伯兄弟情深,尤其偏爱里洁。秀悟越是崇敬父亲,便越感到冷落。因此堂兄妹从前的关系并不大好。假日大伯带俩孩子去湿地公园放气球,里洁那时还是个胖娃娃,恃宠生骄,骑在大伯的脖子上快活地驱赶:“大伯,快跑,快快跑!”

      秀悟落在后头,急得满脸通红:“爸,爸!等等我!”

      那天两个孩子大吵一架,秀悟直将里洁跑丢的小鞋抛进了河中。里洁气得大哭,非要下河捡鞋。大伯作势打了秀悟两下才哄她:“小洁不哭啊,大伯再给你买十双好不好,好不好啊?”

      可纵使再买十双,一百双,也不是原本那双鞋了。里洁心里难过,却又说不出为何难过。大伯背着抽噎不止的女孩,又牵住了秀悟,回家路上给两个孩子唱山歌。他是山里走出来的大学生,身上还残存着草莽淳朴的印记。而里洁眼中的大伯也像一座大山,永远可靠和安宁。

      可后来一夜之间,这座山崩了。大伯的终审定谳后,里洁从省城别墅搬出,先是暂住郊区,又被妈妈接回故乡,生活天翻地覆。那年头判决执行得都快,妈妈给里洁换上黑衣服,带去了火葬场,她怕得通身发麻,却还是乖乖听从白事知宾的指示,放声哭喊:“大伯,大伯快跑!”

      那时秀悟就已显露出精神不稳的迹象,他抱着父亲的遗像喃喃自语,里洁挨得近,因此听清了他说的是:“爸爸,等我,等我。”

      里洁将担忧告诉妈妈,那段时日母女俩寸步不离地守着秀悟。伯母却在大伯出事前就闻风而逃,唯一的儿子也不要了。瓜蔓亲戚们又争相榨干了家中最后一点财产。里洁是在还没学会分享的年纪,就见证过最贪婪的人性。

      所以正念递来的伞,不是她不想要,而是害怕贪恋。小时候她未曾经受风雨,如今却不得不做起自己的屋檐。

      3

      在学校,同学对里洁的针对有凭有据。妈妈当年嫁得多好,小城人尽皆知,而在家长口中,里洁大伯过去得来的每一分钱,“都有咱们的份”。孩子们因此生出无限的使命感,同仇敌忾;他们又发散出许多联想,里洁叫柯里洁,那她大伯就是电影《教父》中的柯里昂,无恶不作的黑手党。一顶顶脏帽子扣过来,女孩只是沉默,照单全收。

      伤疤这种事,自己捂着疼就好,若是见血,只会更让旁人兴奋得红了眼。况且里洁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要为从前的好日子买单,这样忍受,是为了换取良心上的划算。

      她不敢委屈,当她回家看到客厅里的秀悟。敏感脆弱的秀悟,日子还没过好就坏掉了。他反复观看《武林外传》,首播完了,又看重播。剧是喜剧,但他从来不笑,每当听到那句“人生百年终是客,不笑苍生笑吾身”,秀悟都会默默流泪。里洁有些烦躁地问,哥,我们换一个台好不好?

      秀悟垂下眼皮,是无声的抗拒。他的衣裳混杂了油性橄榄皂和便溺的味道,是一种摆荡于正常人和残障者之间的气息。其他病人是因为傻了才不能自理,而秀悟是某天发现不能自理,才变得傻了。里洁伸手扯了扯他的衣皱,像要将他的灵魂也短暂抚平。

      同学们都知道里洁有一个傻哥哥,她不怕人笑话。可那回正念在家见到秀悟,她忽然就感到羞耻,觉得怕。因为秀悟不只是秀悟,他更是里洁孤独清高的背后,面目全非的生活的真相。

      过去每当正念的视线偏开,里洁就会续上。她同样暗恋着这个温暖平实的男孩,连自己都瞒得好。可旁观者清,同学们慢慢看出了端倪,再想欺负里洁,便会顾忌正念。成年人相差一岁没什么区别,但在学校这方小天地,低年级就是会对学长产生无端的敬畏。

      可即便如此,里洁也明白自己和正念终归是不同的。正念虽不是什么殷富之家,但至少不必担心明天吃不起饭,更不会为了多用一度电,一升水同家人拉扯、生怨。而且正念成绩不错,即便不算名列前茅,但考进重点大学还是很有希望。

      相较而言,里洁念书却极不开窍。自小她预设的道路就和考试、成绩无关,因此习惯获取的是见识而非知识。记得2000年悉尼奥运会后地理小考,问澳大利亚首都在哪,全班都写悉尼,只有她写了堪培拉。不是书读得多,是真的去过。但没人会夸奖她,因为这种懂得也像一种罪恶。

      学校为了激发学生的紧迫感,每月都按排名进行分班。里洁高二下学期跌到慢速班,收拾课本走出班级,恰好撞见了往尖子班走去的正念。两人俱是一愣,却又被逆流推着,渐行渐远不停留。里洁像是被这幕击中,忽然难过到极点。

      晚间妈妈看到成绩单,又阴阳怪气了两句。里洁忍不住反唇相讥:“我不争气,难道你就有本事吗?什么藤结什么瓜,彼此多担待担待吧!”

      妈妈甩手就是一巴掌,里洁脸一偏,竟不觉得疼。秀悟还是不出声,无所谓。里洁一时间非常地恨,恨妈妈没能力,只能在人言可畏的故乡谋生。也恨秀悟就这么傻傻的,拖累着,让她看不到一丁点希望。

      母女二人谁都不服软。直到几天后的半夜,妈妈疯一样地敲里洁的门,说秀悟不见了。

      听到这话的瞬间,里洁竟然出奇地平静,甚至心想秀悟不见了,解脱了,该庆幸吗?可随即她又狠狠地掐自己的手背皮肉,趿拉着拖鞋冲出门找人。

      这一找就是五天四夜,里洁一整周都没去上学。正念担心地找到她家附近,女孩正无助地立在一家旧文具店前,神态疲倦而空洞。正念引导着她回归神智:“听说你堂哥走丢了,我帮你一起找。”他停了停,语气变得坚定,“我要帮你一起找。”

      里洁死死咬住唇,剧痛迫使她点头。很早很早以前,她就想对他点头了。正念伸手将她牵住,男孩一直难以言喻的心疼也终于摸到了实处。里洁忽然盼着这条路可以长得走不完。可还没走两步,便见一道瘦弱的人影从道路拐角慢悠悠地转了出来,裤子粘着大片焦土黄,是泥巴?或者其他脏东西。看样子很沉,坠得他走不快。

      里洁脸红耳赤,挣开正念冲向前去,直将秀悟推了个趔趄:“柯秀悟,你还知道回来?有本事你烂在外边,永远别回来!”

      正念将秀悟扶起,看向里洁的眼中有震惊有心疼:“别这样。”

      “你懂什么!”

      她责怪正念不懂,却更害怕他什么都懂。那沼泽一样的生活,谁碰了都沾一身泥。

      从前里洁总说妈妈像个泼妇,可自己也是歇斯底里,不遑多让。她在别人面前装得多好,为什么偏偏只在正念面前露出最坏的样子?

      里洁悔着,熬着,躺到天亮。外头响晴薄日,房间却终年维持着清贫的阴寒。里洁望着天花板上挪移的黑白光影,幻想那是史前的巨象群迁徙,而她只是地上的一小块尘土,想喊,想哭,可直到被碾成薄片,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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