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囚牢

　　大牢之中，金赦俯视着白砚。
　　白砚仍旧手抓铁杆，神色低迷低垂着头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身边的牢饭已经干结凝固，也不知这样的姿势已经保持了多久。
　　半晌，金赦才缓缓开口：“王子殿下，臣对您，很失望……”
　　地上的人一言不发，也没有任何反应。
　　但听金赦接着说道：“不过请放心，臣接下来会倍加努力，一定会替您完成未竟之业。”
　　“何时……能完……”白砚的手指动了动，还是乏累得抬不起头。潮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地面，疲惫说道：“金赦，我真的要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这都是臣该做的……毕竟您是耶谟一族未来的希望啊！王子殿下。”
　　“我们一定会谨记阿烈都国王的嘱托，传承您的精神，将您们的意志奉上至高无上的神坛！完成复兴耶谟的大业！”
　　“哈……哈哈……哈哈哈哈…”白砚看着金赦用耶谟语对他说着那些激昂的话，发自内心地边笑边哭泣。
　　绝望而愉快。
　　白砚阴冷地抬眸看了一眼，在昏暗的房间里，他的眼睛却看得很清楚。金赦的视线在天上，那双眼睛里，跳跃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火光，疯狂而炽热。
　　白砚不知道那激烈的火光何时能够止息，但他知道快了，一切终将都会变成一团灰烬。

　　四年前的那天，他在皇宫沉重的白金色大门背后，亲眼目睹自己的父母被斩下头颅，分别装进两个盒子里，为了作为战利品奉给敌国的皇帝。
　　鲜血喷溅而出，周围尖叫四起，但很快，那些宫人也遭到了同样的斩杀。
　　白砚想逃跑，但是腿脚发软，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身后飘来了奇怪的异香，他被一个柔软的怀抱拥住。
　　“王子殿下，请赶快跟我走，我救你离开这里！”
　　妙梦温柔而急促地在白砚耳边轻声催促。
　　她帮白砚找了个替死鬼，放在他自己的寝殿中。那是白砚的朋友，他们身形如此相似，以至于被毁坏面部后让人无法分辨。
　　他们悄悄从那里潜逃出来，坐在疾驰的马车上，他看到耶谟的皇宫——他的家，外表看起来仍是高大洁白，矗立在他们身后。
　　妙梦对他说：你的父母、兄弟姐妹、叔叔、姨妈……已经全部被章国人杀死了。你要记住那些血，那些仇，化作心中复仇的火焰，我们永远不能让它熄灭！
　　但白砚已经被吓坏了，他吓得做不出任何表情，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低头一看，裤子上竟一片濡湿。
　　娇生惯养的王子从没经历过这样震裂的打击，妙梦抱着安抚他，让他躺在自己腿上。
　　妙梦说，是她的主人让她救了白砚，她的主人有一个伟大的计划——复仇，这需要王子殿下的帮助。等到一切结束之后，白砚将被奉为耶谟新的王，继承阿烈都的正统。
　　很久之后，白砚的脑子才重新艰涩转动，听懂妙梦说的是什么，并且答应下来。
　　后来，金赦给他做了假身份。他仰头接受奇异的药汁滴落在眼睛里，以便他能够更好在夜间行动侦查，他那漂亮的绿眼睛变成了棕色，白天太阳太大，也会倍加刺痛。

　　“您太让我失望了……”金赦遗憾叹道：“懦弱、无能、犹犹豫豫，什么事都干不好……唯一一张好看的脸，您也不会好好利用。您怎么会那么没用，月清明连看都不看您一眼……”
　　白砚还是沉默着，唯有喘息。
　　不知道是水滴抑或是血滴，牢房里一直能听见有规律的滴落声。今天的牢房很是安宁，没有犯人的惨叫，没有酷吏的呵斥，只有那“滴滴答答”的一个声音，提醒人时间正在流逝。
　　长久之后，金赦终于叹了口气：“好了，我们该说再见了，王子殿下。”
　　此时的白砚才想要抬起头看他一眼。但他完全不用自己抬头，金赦从栏杆的空隙伸手，猛然狠狠抓住白砚的头发，强迫他仰起来，另一手从自己背后伸出，拿着一个一掌大的瓶子往他嘴里猛灌什么东西。
　　白砚马上挣扎，紧咬牙关，想要扭头却被金赦摁着卡在两根栏杆之间动弹不得，药水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被灌进去一些，咬牙之后又从牙缝之中渗进去。
　　他想喊来人救命，但忘了此时还不能张嘴，药又顺着刚刚打开的牙关流进去。他强忍着喉头的痉挛，不将那些怪异的液体咽下去，表情扭曲狰狞，头在有限的范围内胡乱摇动。
　　就在白砚快要忍不住要窒息时，金赦背后突然传来衣物摩擦和奔跑的脚步声，他不得不转头去看。
　　督查司和禁卫军两队人迅速跑了过来押住了他，金赦慌张放开手中的瓶子，瓶子坠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药液溅在金赦那富丽堂皇的鞋子，和白砚自己的衣服上。
　　白砚挣脱了束缚，立刻跪在地上疯狂咳嗽。
　　“金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什，什么？”金赦愕然，左右看着那些人把他双手反绑在背后。然后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白砚。“你！我还是……晚了一步吗……？”
　　白砚不停咳着，他一直弯着腰没有看金赦，口水和药物的混合液体顺着嘴角向下流，被他伸手擦掉。
　　人押着金赦走了，他才看向他们离去的方向，用嘶哑的嗓子道出那两个字：
　　“再见。”
　　他用手指伸到自己舌根，狠狠向下压，促使自己呕吐。几天没有好好进食，吐出来的只有深黄绿色的胆汁，苦和酸涩的味道充斥他的鼻腔和口腔。即使这样他还是不停抠挖，直至涕泗横流倒在地上。
　　白砚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这可能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自己给自己的人生做决定。
　　月清明走后没多久，他让刑司狱卒喊来都察司的人，说有更多线索要告诉他们。
　　他突然翻供，督查司立即告诉皇帝，皇帝让督查司顺着白砚给出的线索立即展开搜查，他们抓走金赦，持其亲身信物，做局诱出与他有勾当和交易的人，找到了金赦犯罪确凿的证据。
　　罪证昭昭，罪行累累。包括那名叫斯勒的耶谟商人，包括走私军火、买通杀手、私下资助暴动组织，也包括围猎那次针对太子的行刺计划……一瞬间所有信息都串在一起，那是金赦给自己编织的罪恶之网。
　　搜查进行到一半时候，月清明也拿着证明雨墨身世的那盒子信，连同阿迦言与林汝慎定情玉佩一同紧赶慢赶回了京城。
　　他们这次来回耶谟总共用了七天时间。
　　禁卫军累得倒地不起，陪同精神抖擞的月清明走到常殿前，一屁股在门前台阶上长坐不起。边叹气边摇头，互相交谈说这位大人，真是天生当牛马的命。还问这算不算工伤，给不给津贴……
　　皇帝拿着那封信沉吟片刻，他只看得懂林汝慎写给阿迦言的信，看不懂阿迦言给林汝慎的那封。通篇都是耶谟语，但唯有雨墨二字是中原文字。
　　月清明道：“前翰林院大画师林汝慎曾与臣侍卫雨墨的母亲有过一段私情，信中是他母亲写给林汝慎托孤的话，上面有写着雨墨的名字，可以一证他的身份。”
　　其实皇帝早已知晓。因为比月清明先到的是随行禁卫军的密信，上述月清明一行在画师村是如何搜查的，又搜查到了什么。
　　皇帝叫来的翻译和林霖已在殿外候着，皇帝传令，二人随之走入殿中，翻译确信那信中的内容与月清明所述一致属实，林霖从怀中掏出那玉佩的另一半，两个玉佩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
　　大殿里，被红绳垂挂的两个玉佩忽远忽近，碰撞中发出轻灵的响动。
　　林霖说：“父亲确实有画过一位名为阿迦言的女子，但他从未向家人提起过这位女子的身份……这玉佩，也是他老人家去世前留下的，他一直十分珍爱……”
　　仔细看看，林霖也与雨墨有七分相似。想起那天在王府亭中遇见，那一见如故的感觉也并非偶然。
　　皇帝点头，让林霖与翻译退下，独留月清明一人在殿中。
　　他四下打量一番月清明，这个年轻人此时站姿依旧挺立，只是双目低垂，眼下一片乌青，双手垂在身侧，浑身上下是遮掩不住的憔悴。
　　“七天……比朕想得要快得多。”
　　“是，陛下。”
　　“金赦已经落网，你和章邺脱罪了！你的那个侍卫也带走吧！”
　　“谢陛下。”
　　皇帝换了个姿势，沉吟：“月清明，你是在怪朕吗？”
　　闻言，月清明立刻跪拜，严肃道：“臣怎敢，陛下明察秋毫，臣蒙陛下圣恩，今后必更恪尽职守，以报陛下明仁之德！只是连日奔袭，臣身体有些乏累，怠慢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好了！朕知道，月卿辛苦了……！朕之前，也是在逼一逼、激一激你！不然怎能将那逆贼落网！？”
　　“……陛下圣明。”
　　信你就有鬼了。
　　但他答应过的，还得向皇帝求得一事。
　　月清明凝眉沉思片刻，皇帝注意到，问他：“月卿还有何事啊？”
　　听到皇帝发问，月清明表现得似乎难以开口，皇帝耐心等着他，月清明终于说道：“……只是还有一事，臣要向陛下请罪。”
　　“说。”
　　“臣当日为保雨墨，情急之下说白砚是耶谟王子，是臣说谎了。当时金赦对臣步步紧逼，臣无奈之下才……才编造出那般谎话……”他语气恳切，带着真诚的悔过：“望陛下恕罪。”
　　皇帝听了，沉默良久，月清明也不敢抬头。
　　“月清明，以后朕不希望从你口中听到半个假字！”他的声音赫赫，浑厚中带着威慑。
　　“臣今后必定字句属实！”
　　月清明再次缓缓叩拜，随后起身。
　　殿内又回复安静，皇帝翻着手上的奏折，面露不耐。他挑了几个，递给月清明，手上动作也是烦躁不已，意思是这些都交给他处理了。语气一转，又对他说：“我听说你母亲又诞一子，是个女孩？”
　　月清明接过奏折道：“是的，陛下。”
　　“朕已将贺礼送到！月卿回去也替我说说你父亲，趁你母亲还能生，赶快再要个男孩！别再姓月了！”
　　月清明躬身拱手应道：“是，陛下。臣定将陛下殷切嘱托说予父亲。”
　　“好，退下吧！”
　　皇帝对他随意向外摆手。拿着一沓子奏折，月清明转身离开常殿。脸在那一瞬间又恢复了极致的冷漠。
　　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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