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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雨后的花园里每一朵蓝铃花上都挂着晶莹透亮的水珠,这些长在高原地区的小花被雪打压过后,在春天开得更加肆意。
宣卿之前还觉得这样碎碎小小的花种在她殿外差点意思,但现在看正合适,若是换成别的花,怕是一年四季只能看烂叶子。
“敖敦呢?”宣卿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身侧空荡荡的。
“世子说就知道您醒来会问!”丹烟一脸坏笑着端来水盆,伸手试水温,“他说他去处理政务,最迟午后就来找您。”
“真的?”宣卿一高兴,自己洗了脸,坐到铜镜前。
“我哪儿能骗您?”丹烟跟过来,从匣子里取梳子和首饰,八卦道,“昨晚我看您和世子坐在廊边,又哭又笑又抱的,这是和好了?”
“什么和好?我们可没吵架!”宣卿想反驳,却压不住勾起的嘴角,“我今天要穿那个,荷花的!你是不是说那件最好看?”
“是是!最配我们超级美丽动人的公主”丹烟立马让都兰去取衣裳,凑到宣卿耳边小声说,“公主这么在意今天的打扮,是和世子约了要去哪儿?”
“是吧...”宣卿低着头有些脸红,“也不是...我不知道呢!反正我要穿!”
“好好好,我来为公主迷死世子贡献绵薄之力。”丹烟取了对应荷花颜色的首饰出来,在宣卿头发上比了比,拿起梳子信心满满地开始施工。
“外面下雨了?”宣卿看着窗外突然问。
“春天嘛,清晨难得下了一场,虽然一小会儿就停了。”丹烟小心翼翼地编发,“不过在这儿能见到春雨我已经很知足了,还以为这里一年四季都不下雨呢!”
是啊,春天来了。
-
午后,敖敦处理完政务依言前来。他心中装着即将坦诚的往事,又紧张又有些期待。
到了寝殿外,门里隐约传出阵阵琵琶音。
敖敦深吸一口气抬手推开门,窗边的一抹青影瞬间撞入他眼帘。
他甚至没注意到殿中的琵琶女。
宣卿正靠在窗边听曲,眼角弯弯地看着窗边被新雨冲洗的碧绿树叶。琵琶声像珠落玉盘,应和着檐角偶尔落下的水滴,被她伸出手全部接住。
最主要的是她今天似乎很高兴,穿了身敖敦还没见过的衣裳。青碧色的外衫层层叠叠垂在身侧,内里上衣是同色,但在胸口绣制了一大朵粉线混着金线的盛放的荷花,花心处以小小的珍珠点缀,像在胸口别了一朵真的荷花,下面是浅粉渐变的裙子。
粉花衬着她雪白的肌肤,难说花好看还是人好看。
琵琶曲恰好在此刻弹到一个悠长的轮指,余韵袅袅。
她还精心梳了发髻,簪了三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缠绕着翡翠色的荷叶,垂下带有小米珠的流苏。她听见了开门的声响,转头来看他,随后露出明媚的笑容,起身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敖敦从没去过江南,但是好像到了江南。
他要说的话全抛到脑后了,怔怔地往前迈了半步,眼睛像被吸在她身上。
宣卿忍不住笑出声,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看傻了?不认识我了?”
敖敦这才猛地回神,“你...今天...”
“好看吗?”宣卿轻轻转了个圈,裙摆荡得那么活泼,语气里有些得意,“你要和我说很重要的事,我特地打扮了一下,表示我的看重!”
清丽绝伦、美若天仙等等词语一下蹦到敖敦脑海里,但他张开嘴却傻傻地说了一句:“好看。”
他顿了顿,又觉得这个词远远不够,认真地补充:“非常好看,天女都比不过你。”
宣卿脸上浮现两抹荷花一样的淡淡的红晕,她冲琵琶女摆了摆手,“淮真,你先回去吧。”
“是。”淮真抱着琵琶起身行了个礼,小步退出了寝殿。
“愿不愿意...”敖敦看着淮真远去,低头问宣卿,“愿不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
-
青马踏过积饱水的草甸,平稳又快速地奔向神山方向。宣卿发现脚下的土地逐渐变得干燥,原来北陆也有隔山雨?
她靠在敖敦胸前,身披轻薄的狐裘,边缘的绒毛随着行进一下一下扫过敖敦的脖颈。
一路上敖敦都保持着沉默,但她能看到他握缰绳的手上明显的青筋,他在紧张。
敖敦只是突然想起那个雪夜。
“你的眼睛有点像狼。”
宣卿眨着无辜的眼睛说出这句话,使他落荒而逃。
那天的风雪很大,打在窗棂上的声音那么响,像野兽在反复抓挠墙壁。敖敦靠在汤池边,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一切,却偏偏透出他灰亮的瞳孔。
热水顺着肌肉的纹理缓缓流淌,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伤痕的身体,眼里满是厌恶。
她一句无心的话就这么轻易戳开了他长久以来精心的伪装,但他还是不舍得对她发怒,只好猛地把头浸入水里,热水灌入耳道的嗡鸣声令他想起那年的北风。
他想着也许这样能冷静一点。
过了很久他才从水里探出头,张着嘴喘息,水珠顺着发梢流下划过嘴角,像他以前呲牙时流下的涎水。
厚吕的铁印烙在后背时,最让他崩溃的不是疼痛,而是那些看向他时充满畏惧和嫌恶的眼神。
他害怕那样的眼神,更怕她在知道那些事后也露出那种眼神。
汤殿外传来脚步声,敖敦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
“世子,您身体不适吗?”都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马上好。”敖敦松开攥紧的拳头,热水已经凉了,他却迟迟没有回去。
“能种好的。公主没有信心?”
他方才说这话时,差点控制不住想去摸她的脸。因为她在思考时,总会用笔杆子戳脸,留下一个个浅粉色的小印子。
真的好可爱...但是最后他只敢拿过那支碰到她的笔。
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被她用那样的眼神看,更不希望她和他们一样嘲讽自己,但是又想让她抚摸一下自己的伤疤。
敖敦闭眼甩了甩水,狼群都是渴望温暖却又害怕火堆的。
他们都说他野性难驯,确实如此,他永远保留着那些本性,只是用锦袍藏起了爪子。
回到寝殿时,宣卿已经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团子。敖敦站着看了会儿她干净漂亮的脸,拉开被子躺了进去,她果然很快凑了过来。
能保持这样也不错,不需要向前任何一步,每天这样把她圈在怀里就好。敖敦这样想着,却又唾弃自己的龌龊。
“你刚刚生气了?”她轻声问。
连底细都不了解,却敢毫无防备地让他抱着。敖敦紧张地搂紧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说他害怕看到她知道真相后的表情?还是说他觉得自己不配触碰这么美好的她?
他觉得喉间又像被什么阻塞了,像刚回到苏日图州时说不出的人话。
“不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好好解释,侧过头偷偷嗅闻她头发上的味道,那种温暖的舒服的气息,令他想起夏日灵岩峡边,向阳坡上最早融雪的那片草地。
“我可以等你。”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给人留足余地。
宣卿睡着了,还在不断想贴紧他的身体。敖敦轻轻摸她的头发,突然觉得好可笑,被人惧怕的充满野性的畜生,现在正怀抱着南盛最珍贵的公主。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不停地想了好多事。
同意和亲的那个晚上她哭了,他永远也忘不掉。从那之后他一直在弥补,就算听到她和丹烟说自己是没有办法才嫁给他,他还是会想帮她做好一切,只要能帮上她一点,心里的愧疚就能少一点。
但她不仅察觉到了,还那样温柔地拉住他,说不讨厌他。她愿意被他触碰,被他拥抱,那早就足够了,他甚至觉得安于现状就好,不敢想再奢求什么。
可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怎么可能一直隐瞒过去,回避过去。
她遇刺的那天...那道狰狞可怖的伤口深深刺痛到他,他清楚知道那是阿勒坦要报复。如果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她会被连累,从其他人口中知道真相。
那她会怎么想自己,一个隐瞒她、欺骗她、不信任她的丈夫。
他的过去必须得是他亲口说给她听才行,就算她不接受,或者会厌恶他。
绒毛拂过下巴的轻痒让敖敦突然清醒,他看向现在怀里的人,坚定地咽了咽口水,如今他的心境和那天已经截然不同了。因为他知道那个雪夜的水为什么热不起来了,有些寒冷只有另一个人的体温才能驱散。
不会要一路跑到神山吧?宣卿望着高悬在神山上的太阳,这都快傍晚了,再坐一会儿马,屁股都得坐痛了。
她正想着,敖敦勒慢了马,缓缓朝着一棵被溪流包围的大树走去。
“到了?”宣卿抬起头问,她环顾四周,只有这棵大树,和远处的一片桦林。
“到这里就可以了。”敖敦下了马,伸手把她抱下来放在地上,青马嘶鸣了一声,自己到树下休息去了。
敖敦走出两步,遥遥地注视神山,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草地上,像个朝圣的信徒。
他忽然取出了腰间的短笛,吹起不同于之前吹给宣卿听的调子,那调子很高昂,音调转来转去,比起乐曲,更像是很有辨识度的某种信号。
宣卿静静坐在他身后的草地上听,两只脚直直抻了抻,坐马太久,有些腿麻了。
“得稍微等等。”敖敦放下短笛坐在她身边,握起她的手,“冷不冷?”
宣卿摇了摇头,“你是在叫人吗?”
“嗯,真聪明。”敖敦笑了笑。
“能听得到吗?”宣卿扭头朝四处望了望,“这种不见人烟的地方。”
“他们有斥候。”敖敦瞥了眼桦林的方向,抬手解掉抹额,甩了甩头发,像进攻前的猛兽抖去皮毛上的露水。
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太快,敖敦像做好了某种准备一样,快速扯开腰封,玄色的外袍滑落在草甸上,他又伸手去解中衣的系带。
“在...在这里不行!”宣卿脸颊发烫地大喊,伸手捂住眼睛。
“不是,”布料窸窣声戛然而止,“让你看这个。”
宣卿犹犹豫豫地分开手指,从指头缝望出去,被眼前的情景惊得说不出来话。
敖敦背对她,半褪的衣衫堆在手肘处,宽厚的肩膀、饱满的背肌和手臂上虬结鼓起的肌肉线条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小麦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泛着光泽,这幅充满力量感的身体本来可以很完美的。
如果没有那些伤疤的话。
“会觉得可怕吗?”敖敦低着头,不敢回头看她。
宣卿的手早就不知不觉放下来了,她试探着抚上那伤痕累累的背部,沿着那些凹凸起伏的瘢痕缓缓游走,敖敦有些颤抖,但是没躲。
他的背上有好多像是猛兽尖牙利爪带来的伤痕,最醒目的是右肩胛骨下方横在背脊上的三道爪痕,看上去岁月已久,但触摸起来好吓人,血淋淋的深可见骨的场景似乎能浮现在眼前。
在这三道伤周围散布着一些较浅的抓痕和咬痕,左肋骨的侧部也是一样被生死搏杀留下的粗粗的伤痕覆盖。
除此之外,还有一眼就能辨认出的人为的鞭痕。密密地、不规律地分布在背上,有深有浅,有粗有细,是不一样的人和不一样的鞭子造成的。
他的左肩有一处明显的圆形齿状凹痕,边缘已经变得光滑,肉也长好了,却也能想象到当时被咬了有多深。
宣卿闭了闭眼,才有勇气继续看,看最恐怖的那个。
这些伤痕似乎都在衬托它,左肩胛骨上方那块触目惊心的烙印,它有鸭蛋大小,烫得很深很重,那分不清是火焰还是符文的图案狠狠凹陷进他的皮肉里,即使过了很多年,也还是没能长出正常的健康的皮肤,倒不如说那儿的皮肤是被烫萎缩的,早就变得皱皱巴巴,不会好了。
寂静就这么蔓延开来。
敖敦垂着眼等待,这些伤疤连龙格巴图都没有这么近距离看过...父亲光是看到他野蛮的样子就受不了了,露出了不该是对待儿子的眼神,更何况是她呢...她的一切都是光鲜亮丽的,从没有见过这种东西,会害怕,或者觉得恶心吧?
但他最先等来的不是回答,是一种触感。宣卿轻轻地抱住他的腰,将额头抵在他背上,不受控制地大声哭起来,那些眼泪顺着他的背源源不断地流下去,一滴一滴打在草叶上。
敖敦震惊地抬眼,扭头去看。
宣卿伏在他身上哭,肩膀在不住抖动。
他没看到她的眼神,但是他想,这一刻她的眼里肯定没有恐惧、厌恶,而是塞满了巨大的心疼。
被人心疼的感觉也很好,只是让她哭作为代价的话太重了。
“公主...”敖敦瞬间慌了,转过身想为她擦泪,发现自己赤着上身,只好先拉起衣服火急火燎地系带子,再去捧她的脸,“别哭别哭,公主离开建都时明明说再也不会哭了...”
“这种时候还...还...”宣卿用他的衣服擦眼泪鼻涕,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还含糊不清,“我以前连摔破膝盖都要大哭一场的!你这些...”
她又呜呜哭起来,“很疼吧...每一道都...都好疼...我不敢想...敖敦...为什么啊...”
是吗...看到自己的伤痛,她真的会先落泪。
“早就不疼了。”敖敦伸出双手,捧起她的脸极轻柔地帮她擦去眼泪。
“骗人...”宣卿抽泣着反驳,眼泪却因为他温柔的语气流得更凶了,她抓住他随手拉上的衣襟,把脸埋进去,声音闷闷的,“你就是...你就是会骗人!凭什么骗我这么久...不告诉我...也不给我看!”
“对不起。”敖敦任由她抓着,语气里意外的轻松。
“这样云淡风轻的...我好心疼的你知不知道?”宣卿摇了摇头,抬起拳头在他胸肌上捶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才渐渐平复,只有肩膀还时不时抽动一下。
“好了,不哭了,”敖敦的胸口全湿了,抬手摸着她的头发,低声哄她,“公主这是最后一次哭了吧?”
“还笑话我!”宣卿又捶了一拳,抬起头瞪他,眼睛红通通的。
“看那边。”敖敦扶着她的肩膀微微转身,让她看向神山的方向。
宣卿疑惑地眯着眼看过去。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两个四肢着地奔跑的身影从桦林里出现,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速赶来。
那不是马也不是羊,是她没见过的东西,一灰一黑的两匹体型硕大的荒原狼!
接下来越来越多的狼跟着它们冲出桦林,在远处形成震撼又瘆人的场景。
狼群奔跑的姿态充满攻击性,锋利的爪子刨起泥土,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光。
“啊————!!”宣卿大喊着摇头,又吓出两滴眼泪,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缩到了敖敦身后,“有狼有狼有狼!”
她吓得不敢探头去看,身体瑟瑟发抖,死死抓着敖敦的手臂。
敖敦被她的反应逗得直笑,一边护住她一边转头,“别害怕,它们不会伤害你。”
“你...你说了狼会吃人的!”宣卿甚至想爬到他背上,“我们也不够它们吃啊!你带剑了吗?你没带剑!那怎么办?本公主还不想死在这里...连个全尸都没有!本公主一世的英名啊...”
“公主自己想听,怎么又害怕了?”敖敦很快想到了最好哄她的办法。
“谁怕了!”宣卿睁开一只眼,最前面的黑狼已经到了敖敦面前,正直勾勾盯着她,她又吓得闭上眼缩回去,“别吃我我长得瘦没什么肉我不好吃的...这...这和你要讲的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敖敦一把揽过她的腰,把她抱到了自己身前,对上黑狼的脸,“别怕,信我吗?”
“信...信你的。”宣卿顾不上尖叫,又鼓起勇气睁开一条缝,想办法往敖敦怀里缩。
那黑狼肌肉健美,前爪粗大,看上去结实有力,毛发光泽,但耳根却有一道不合时宜的伤疤。它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狰狞的獠牙,也没有像其他动物那样发出威胁的吼叫,只是歪着头半眯着眼打量她,喉咙里发出一种声调奇怪的呼噜呼噜声。
宣卿心想这也是奇了,她居然从一匹狼脸上看出疑惑的表情。
另一匹灰狼也到了,它看上去年龄很大了,步履迟缓,刚刚的奔跑令它微微吐舌头喘息着。它的体型比黑狼要小,肌肉线条也不那么明显,毛发有些泛白,母狼吗?
它谨慎地闻了闻宣卿的衣角,宣卿被吓得一动不敢动。它又闻了闻敖敦的手,眼里从警惕变成亲密,趴伏在地上,用头轻轻蹭着敖敦的腿。
没等宣卿说什么,黑狼看向敖敦,用尖嘴指了指宣卿,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警告声。
敖敦摇了摇头,用宣卿看不懂的肢体语言对黑狼比了什么,黑狼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卧在地上,一副任人摆布的样子。
宣卿全程呆坐在原地,这一会儿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头脑一片空白,有些接受不了了。
“你看,别怕,他们是...”敖敦摸着黑狼的头,看向她,“我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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